人一旦静下来,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前。周理蕤亦是如此。
御书房外寂静无人,想来是徐嫊意吩咐过的。很小的时候,他的记忆已模糊不清。
六岁以前,母亲昫氏常常陪伴在他身边。她总是那般仁慈,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包容。
可惜,天命无常,她在周理蕤六岁的那年初春,因一场重病香消玉殒。
后来,从家仆口中得知,母亲原是宗室公主之女,名唤昫婳。
人如其名,她娴静美好,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最大的善意。
在母族中,她备受宠爱;及笄之年,她嫁给了自己爱慕的探花郎。家中无公婆刁难,无小妾争宠,丈夫也上进有为。
昫婳这一生,几乎顺遂无忧:夫君成丞相后,她还为他育得两子一女,堪称人生赢家。
然而,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昫婳十九岁时,诞下一对龙凤胎,兄长取名理葳,妹妹名为蓠芷。兄妹俩聪慧伶俐,惹人怜爱。
到了二十一岁,她又生下次子周理蕤。往后五年,日子风平浪静,丈夫仕途得意,从七品小官一路升至三品,并举家迁入京城。
然而,命运的风暴总在最惬意的时刻悄然降临。
昫婳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娇美的女子跪在门口,泪流满面,怀中还抱着个尚未足月的孩子。
那一天之后,昫婳与丈夫争吵不断,却终究未能改变这个女人成为妾室的命运。
那个小妾正是主君的表妹,名叫柳惠茵,主君常唤她“惠娘”。据说,她与主君少年情深,相知相许,若非昫婳出现,他们本该携手共度余生。
“为什么?!为什么?!周郎,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把我当成什么?把我的母亲当成什么?”昫婳再一次歇斯底里地质问,声音撕裂了空气。
“砰——”的一声脆响,瓷器摔碎,釉彩四溅。主君怒极拂袖离去,房门被粗暴地锁上。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这一夜,寒意笼罩整个庭院,连风都仿佛凝滞了呼吸。
房门隔断了视线,哭声却如绵绵细雨般不曾停歇,只余门后的昫婳独自跪伏在地上,泪如泉涌。
不过数日,房门轻轻推开,一抹粉影迈步踏入了昫婳的卧房。
“大夫人,柳氏前来探望。”昫婳并未作声,只是披散着头发,衣裳素净地坐在那儿,目光凝视窗外。
柳氏开口道:“大夫人有所不知,阿苧已经5岁,如今我也有三个月身孕了。”
她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轻抚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昫婳却不置可否。
“夫人或许不知,我与您竟是同一天生产,可惜我身体虚弱,主君一直陪在我身边,未能及时回来探望姐姐。”
柳氏话音未落,昫婳已是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随即抓起柳氏带来的食盆,一次又一次重重击打在柳氏的小腹上,顿时血迹斑驳,惨叫声不绝于耳。
“贱人!贱人!原来你们这么早就勾搭成奸,可怜我生产时大出血,一脚踏进鬼门关,你们却…!你们都该死!” 房门被猛然撞开,几个强壮的家仆冲进来拉住了昫婳,其余人则匆忙将柳氏救了出去。
至于后话,柳氏的孩子未能保住,从此再也无法生育;昫婳则被软禁,郁结于心,病魔缠身,一病不起。
昫婳被软禁后,柳氏掌控内宅,执掌府内大小事务。
在周理蕤六岁那年,昫婳已被软禁两年。那年冬天异常寒冷,主君因外遣离去,柳氏克扣了昫婳的炭火,甚至连喝药所需的药材也一再紧缩。
去年昫婳被软禁之时,母家便将哥姐带走,而周理蕤不肯,于是他选择留了下来。
柳氏管家后,大抵是为了不让主君难堪。周理蕤的生活条件一如往常,只是再也没有人在春日里陪他踏青、放风筝,也没有人再为他捂手问寒。
被软禁时恰逢初春,寒冰乍破,冷瑟裹挟着暖意掠过这片土地。树上的粉樱点缀其间,娇艳欲滴,他记得年少时母亲最喜爱这一幕。
他摘了一捧花,跌跌撞撞地跑向昫婳屋内。昫婳当年生产落下了病根,又因气极攻心,不久前吐血昏厥,随后高烧不退,近几日才勉强醒来。
院门开着,屋门却上了锁。周理蕤一手环抱着花,一手敲着门:“母亲,您的儿子来看您了,您快开门呀!”小周不知喊了多久,喉咙都哑了,屋内除了时不时传来几声闷咳,再无其他动静。
小周日复一日守在门口,他等着昫婳理会他,可一次也没有。
那年冬天是历年最冷的时候,偏北方的城镇饥寒交迫,民众苦不堪言,为此朝廷焦头烂额。周勉为主的官员自请外调救民(注:周勉是主君)。
而昫婳却依旧高烧不退,身旁只有一个煎药的侍女和一个擦汗的丫头。
柳氏不准周理蕤进去,他只能在药房帮忙弄药。整个冬日,咳嗽声反反复复,仿佛要将心中的那些恨意尽数吐出。
寒冬过后,便是初春。
周勉从外地归来,升官拜相,府中设宴庆贺当日,昫婳终于醒了。众人齐聚前厅,而昫婳一人躺在床上,艰难地转动着头。
当她看到梳妆台上那一篮花时,眸光微微一颤……
三滴泪滑落,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是为了周勉。
她想要扬起嘴角,试图扯出一抹笑容,可终究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欢笑的过往,仿佛随着这无声的泪水一同消逝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至此长安郡主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