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顽固地、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现实感。黎簇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单调得令人心慌，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浮上水面。肩膀的钝痛和手背针扎的刺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身处何方——医院。冰冷的现实。
他微微偏过头。窗外的天色是阴沉的灰白，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水痕，像无数道无声的泪痕。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滴答，滴答，敲打着死寂。他转动有些僵硬的眼珠，视线扫过床边的空椅子——那里，空空如也。
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失望瞬间攫住了他，比高烧更让他浑身发冷，连指尖都麻木了。果然……还是走了。那句“以后不会了”……原来只是“以后不会再见”、“以后不会再有瓜葛”的另一种更体面也更残忍的说法？一个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切割？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尝到一丝苦涩的铁锈味，大概是咬破了口腔内壁，自虐般地提醒自己清醒。疲惫地闭上眼，自嘲地想，也好，这样也好。彻底死心，总好过在无望的泥沼里反复沉沦，被那点虚幻的光亮反复灼伤。长痛不如短痛，他黎簇，受得起。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黎簇没有睁眼，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气息混着室外的清冷湿意和泥土的微腥，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强势地覆盖了消毒水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直抵心尖。
那气息在床边停住了。
黎簇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迫自己依旧闭着眼，维持着昏睡的假象，但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捕捉着空气里最细微的动静——衣料摩擦的窸窣，呼吸的频率，甚至空气中尘埃落定的方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他不敢揣测的重量，那目光仿佛有温度，在他紧闭的眼睑上烙下滚烫的印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静得只剩下窗外沙沙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雨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如石的轻叹。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人似乎弯下了腰，温热的体温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
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了他的脸颊，带着熟悉的烟草味和雨水的微凉。
黎簇的睫毛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叶。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是吴邪！他弯着腰，一只手撑着冰冷的金属床沿，另一只手正悬在半空，指节分明，似乎是想替他掖一掖滑落的被角，又像是想碰触他额头的温度，或者……仅仅是想确认他的存在。两人的鼻尖几乎只有几寸的距离，黎簇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吴邪眼底密布如蛛网的红血丝，看到他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掩饰的愕然和一丝……被撞破心事的狼狈与尴尬。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吴邪的动作僵在那里，悬着的手停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显然没料到黎簇会突然醒来，那猝不及防的对视，像一道强光，瞬间将他所有试图隐藏的、复杂而混乱的情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迅速直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别开了视线，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醒了？”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千斤重负。
黎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带着高烧初退的虚弱和一种执拗的、近乎贪婪的探寻，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所有的答案。
吴邪转过身，走向窗边，动作显得有些生硬，背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宽阔，却也格外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沉默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幕，雨水在玻璃上汇成细流，蜿蜒而下。
“医生说，你烧退了。”他背对着黎簇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像是在汇报一个客观事实，“伤口恢复得还行，但还要观察几天。”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点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别乱动。”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沙沙作响，如同无数只蚕在啃噬着寂静。
黎簇依旧看着他的背影，那挺直的、沉默的、仿佛隔绝了一切风雨、也隔绝了所有情感的背影。那句“以后不会了”再次在心底翻腾，带着灼热的疑问。是承诺吗？那此刻他为何在这里？是拒绝吗？那他刚才靠近时，眼中那瞬间的狼狈又是什么？无数疑问和汹涌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堵在喉咙口，烧得他心口发烫，几乎要冲破胸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将两人彻底淹没时，吴邪忽然转过身。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尖还凝聚着晶莹的水珠，正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显然刚从外面进来不久，带着一身杭州深秋的寒湿。
他几步走回床边，脚步沉稳而坚定。目光沉沉地落在黎簇脸上，不再闪避。那眼神深邃得像窗外阴沉的天空，里面翻滚着太多黎簇看不懂也来不及分辨的东西——挣扎后的疲惫，决断后的沉重，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温柔？
“杭州的雨……”吴邪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怪的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又像是在下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心，“……下起来就没完。”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黎簇困惑而执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重量：
“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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