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传来的冰冷指令,像无形的枷锁,瞬间锁住了许乐的咽喉。
“下午三点。”
“给我答案。”
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单调而冷酷。许乐握着手机,指尖冰凉,久久没有放下。听筒似乎还残留着秦墨声音里那股迫人的寒意,丝丝缕缕钻进她的耳膜,冻僵了她的思维。
答案?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缓缓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书桌上摊开的那份协议。密密麻麻的铅字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嘲笑着她的挣扎。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强忍泪水的脸,还有这间充满了回忆、却即将不属于他们的老旧小屋……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旧家具和陈年书卷的味道,是她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家的气息。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认命般的灰烬。
她拿起笔,冰凉的笔杆硌着指尖。视线扫过乙方签名处那一片空白,仿佛那是一个即将吞噬她的深渊。她甚至没有再去细看那些严苛到令人窒息的条款——关于她的行动限制(需居住在甲方指定居所,非必要不得单独外出,外出需提前报备并由甲方安排人员陪同),关于她的社交约束(不得与任何可能引起甲方声誉风险的异性单独接触,不得在公开场合发表任何未经甲方同意的言论),关于她必须扮演的完美“秦太太”角色(出席所有甲方要求的社交场合,保持优雅得体,无条件配合甲方维护其公众形象)……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她用力抿紧了苍白的唇,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在那片代表着屈从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许乐。
两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一种灵魂被剥离的空洞。墨迹未干,在冰冷的纸张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蓝。
签完字,她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里。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
下午两点五十分。
门铃再次响起,尖锐而准时,如同死神的敲门声。
许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客厅里传来父母压抑的、带着浓浓担忧的脚步声。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拿起桌上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如同拿起自己的卖身契,走出了卧室。
林薇依旧站在门口,和早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套裙,一丝不苟的妆容,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毫无波澜。她身后的“铁塔”司机沉默如雕塑。
“许小姐。”林薇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许乐手中的文件袋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许乐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将文件袋递了过去。指尖相触的瞬间,林薇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林薇接过文件袋,动作利落地打开,迅速抽出协议,目光精准地扫过最后一页乙方的签名处。确认无误后,她将协议重新装好,放入公文包。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仿佛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交接程序。
“秦先生收到了。”林薇合上公文包,抬眼看着许乐,“请许小姐收拾好必要的个人物品,十五分钟后,我会送您前往协议规定的居所。”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通知一个会议时间,“秦先生希望您尽快适应新的环境。”
十五分钟!
许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么快?连最后一点和家人告别的缓冲时间都要如此吝啬地掐断吗?
“我…我爸妈……”她下意识地看向身后一脸焦虑和茫然的父母。
“协议第三条补充条款,乙方父母的生活安排,甲方会另行妥善处理,无需乙方担忧。”林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直接堵回了她的话,“请抓紧时间。”
“乐乐!”李慧芬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把抓住女儿冰凉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要去哪?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跟妈说清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许国栋也走上前,眉头拧成了疙瘩,看着林薇,又看看女儿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力。他能猜到几分,但那份协议的内容和背后的代价,沉重得让他无法开口询问。
许乐看着父母担忧欲绝的脸,心如刀绞。保密条款像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她的喉咙。她不能解释,一个字都不能说。
“爸,妈……”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那粗糙温暖的触感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声音哽咽,“没事的……真的没事。我……我去朋友那里住一段时间,工作……工作有点变动。”她编造着拙劣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着自己的心,“秦……秦墨他……他会帮我们家的,你们别担心……”
“朋友?哪个朋友?乐乐你别骗妈!”李慧芬根本不信,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妈!”许乐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别问了!求你们了!相信我!等我安顿好……等我安顿好就告诉你们!你们……你们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她不敢再看父母的眼睛,生怕再多看一眼,那强装的镇定就会彻底瓦解。
她挣脱母亲的手,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回了自己的小卧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父母焦急的呼喊和压抑的哭泣声。
十五分钟。
只有十五分钟。
她像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动作机械而慌乱地拉开抽屉,打开衣柜。看着眼前这些陪伴了她多年的、带着生活痕迹的旧物:褪色的毛绒玩具,几本翻烂了的旧小说,学生时代的相册,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段温暖的回忆,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
她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资格带走太多“过去”。秦墨冰冷的公寓,怎么会容得下这些廉价的、带着烟火气的“累赘”?
最终,她只胡乱地塞了几件最朴素的内衣、两套换洗的旧衣裤、洗漱用品、身份证件,还有一个旧钱包——里面夹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所有的东西,只装满了半个小小的、有些磨损的帆布旅行袋。
这就是她二十多年人生的全部行囊。轻飘飘的,却又沉重得让她几乎提不动。
当她提着这个轻薄的袋子再次走出卧室时,客厅里的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父亲颓然地坐在小凳上,双手捂着脸。母亲靠在门框上,无声地流着泪,眼睛红肿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爸,妈……我走了。”许乐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们……保重身体。”她不敢停留,不敢拥抱,生怕一停下,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她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林薇侧身让开,眼神示意了一下司机。那个高大的男人立刻上前,沉默地从许乐手中接过了那个轻飘飘的帆布旅行袋,动作带着一种职业化的、不容抗拒的利落。
“许小姐,请。”林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
许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客厅——墙上挂着的泛黄合影,茶几上那个豁了口的旧茶杯,角落里那盆养了多年的绿萝……所有的细节都像慢镜头一样在她眼前闪过,带着诀别的刺痛。
她猛地转过身,决绝地走出了家门,没有回头。身后,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终于爆发出的痛哭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砰。
老旧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个摇摇欲坠却充满温情的世界,也彻底关上了她过去的生活。
楼道里阴暗冰冷。许乐跟在林薇身后,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哒、哒”声,空洞地回响着,像在为她敲响离去的丧钟。司机提着她的帆布袋子,沉默地走在最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面上,寒意刺骨。
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就停在楼下,在灰扑扑的老旧小区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奢华怪物,无声地彰显着另一个世界的冰冷规则。
林薇拉开车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许乐弯腰,钻进了后座。真皮座椅冰冷而光滑,带着新车的皮革味和一种陌生的、属于秦墨的清冽气息。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声响。司机将她的帆布袋放进后备箱,发出轻微的闷响。
引擎启动,车子平稳地滑出。许乐僵硬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她不敢回头去看后窗,不敢去看那栋在视线里迅速变小的、承载了她所有温暖过往的居民楼。她死死地盯着前方驾驶座的椅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眼眶的灼热。
车子驶离了破旧、嘈杂、充满烟火气的旧城区,窗外的景象开始飞速变化。低矮的楼房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高耸、光洁如镜的写字楼,宽阔整洁却车流稀少的高级道路,精心修剪的绿化带。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冰冷而稀薄,带着一种被精心过滤后的洁净感。
最终,车子驶入了一个被高大浓密常绿乔木严密环绕的区域。入口处没有显眼的标识,只有低调的黑色金属栅栏和隐蔽的岗亭。穿着制服的保安确认了车牌后,无声地升起栏杆。
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王国。
车子沿着蜿蜒起伏、铺着深色柏油的私家车道前行。车道两旁是精心打理、如同画卷般的园林景观。高大名贵的乔木错落有致,修剪成完美几何形状的灌木丛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盛开的珍稀花卉在深秋时节依旧绚烂夺目。远处隐约可见精心设计的人工湖泊,水面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没有喧嚣,没有人声,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细微沙沙声。极致的宁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疏离和冰冷。许乐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真空地带,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建筑前。
那是一栋极具现代设计感的建筑,线条冷硬而流畅,大量运用了玻璃、金属和浅色石材。巨大的落地窗如同整面的水晶墙,映照着外面精心雕琢的庭院和灰暗的天空,也将车内渺小的她清晰地映照出来。整栋建筑气势恢宏,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漠和孤高。
这就是她未来三年的牢笼。
司机下车,为许乐拉开了车门。冰冷湿润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许乐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沉重,下了车。双脚踩在光洁如镜的花岗岩台阶上,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林薇已经走到那扇高大厚重的、镶嵌着金属线条的深色木门前,用指纹识别打开了门锁。沉重的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更为惊人的景象。
一股混合了昂贵木料、真皮、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洁净的香氛气息扑面而来。挑高至少两层楼的巨大门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地面是光可鉴人的深色大理石,铺着巨大的、触感柔软厚实的抽象图案地毯。一盏由无数水晶棱柱组成的、宛如冰凌瀑布般的巨型吊灯从穹顶垂下,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
整个空间的设计是极简的,却处处透着令人咋舌的奢华。线条干净利落,色彩以黑白灰为主,点缀着少量冰冷的金属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设计、如同艺术品的枯山水庭院。没有多余的装饰,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如同博物馆里的艺术品,昂贵、冰冷、带着强烈的距离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洁净感,也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旷。
许乐站在门口,如同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被这巨大的空间和冰冷的奢华彻底震慑住。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脚上那双普通的帆布鞋,以及司机刚刚放在她脚边的那个磨损的帆布旅行袋,在这片极致的、不近人情的精致里,显得如此突兀、廉价、格格不入。强烈的自卑感和被排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许小姐,请进。”林薇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响起,带着淡淡的回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乐僵硬地挪动脚步,踏进了这个如同水晶棺椁般华丽而冰冷的空间。帆布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细微的、不合时宜的摩擦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刺耳。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管家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厅一侧的通道口。他步履沉稳,姿态恭谨却不卑微,脸上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眼神却锐利而精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乐,以及她脚边那个寒酸的行李袋。
“林助理。”管家微微颔首致意,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老派管家的优雅腔调。
“陈伯。”林薇点头回应,侧身示意了一下许乐,“这位是许乐小姐。秦先生吩咐,许小姐从今天起入住。”
被称为陈伯的管家目光落在许乐身上,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却并未到达眼底。“许小姐,您好。我是这里的管家,陈伯。欢迎您。”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但那句“欢迎”在许乐听来,却充满了冰冷的客套和审视。
“您…您好。”许乐有些局促地回应,声音干涩。陈伯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标本,浑身不自在。
“许小姐的行李?”陈伯的目光扫过那个孤零零的帆布袋,语气温和地问道。
“就…就这些。”许乐的声音低了下去,脸颊有些发烫。
陈伯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但面上笑容不变。“好的。请随我来,我带您去您的房间。”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
许乐下意识地弯腰去提自己的帆布袋。
“许小姐,”陈伯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开口,同时一个眼神示意,旁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穿着同样制式、但颜色稍浅的年轻男侍者,“这些琐事,交给阿杰就好。” 侍者阿杰立刻上前,动作轻快而恭敬地提起了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帆布袋,仿佛拎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
许乐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她看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被一个陌生人恭敬地提起,走向未知的方向,一种彻底失去掌控的无力感和被物化的屈辱感,再次狠狠攫住了她。
她像个提线木偶,跟在陈伯身后,走向这巨大宫殿的深处。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回响。两侧是紧闭的房门,光洁的墙壁上挂着抽象冷硬的现代画作。空气里那股昂贵的香氛气息无处不在,清冽、洁净,却让她感到窒息。
陈伯在一扇双开的、雕饰着简约线条的深色木门前停下。“许小姐,这就是您的房间。”他推开其中一扇门。
房间内的景象再次冲击着许乐的感官。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房间”,更像是一个奢华的套房。面积比她父母整个家还要大。整体色调依旧是高级的灰白色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私密的露台,正对着远处那片精心设计的园林。房间中央是一张尺寸惊人的、铺着顶级埃及棉床品的Kingsize大床。独立的步入式衣帽间,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金属衣架和散发着柔和灯光的玻璃柜。与之相连的浴室更是大得惊人,光洁的白色大理石,巨大的圆形按摩浴缸,独立的淋浴间,双人洗漱台,镜面光洁得没有一丝水渍。所有的设施都崭新、顶级、一尘不染,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
这里的一切,都完美符合那份协议里“提供乙方协议期间所需的一切生活保障”的条款。顶级,奢华,舒适。却唯独没有“家”的感觉,只有一种被精心豢养在黄金鸟笼里的冰冷感。
“您的日常用品,稍后会有人送来,按照秦先生吩咐的标准配备。”陈伯的声音平静无波,“衣物和配饰,也会有专人根据您的尺寸和场合需求送来供您挑选。如果您有任何其他需要,可以随时按铃。”他指了指床头柜上一个镶嵌着金属按钮的精致面板。
“晚餐会在七点准时送到您房间。秦先生今晚有重要应酬,不会回来用餐。”陈伯说完,微微躬身,“请您先休息。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陈伯和阿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门扉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联系,也被彻底切断了。
巨大的、冰冷的、奢华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只剩下许乐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包裹了她,沉重得让人耳鸣。窗外是精心雕琢却毫无生气的枯山水,室内是崭新昂贵却冰冷陌生的顶级家具。空气里那股清冽的香氛,此刻闻起来像防腐剂的味道。
她像个闯入者,像个误入异次元的幽灵,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脚边,那个被阿杰放在地毯上的旧帆布袋,像一块突兀的伤疤,提醒着她来自哪里,也昭示着她此刻卑微的处境。
金丝雀。
这就是她未来三年的身份。
华丽的金丝笼已经打开,她走了进来。
而笼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彻底地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