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奢华却冰冷的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人声。死寂,如同粘稠的液体,瞬间灌满了整个巨大的空间,沉重地压在许乐的耳膜上。
她站在房间中央,脚下是触感柔软厚实、图案抽象的高级地毯,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环顾四周,空旷得令人心悸。巨大的落地窗外,精心设计的枯山水庭院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几块形态嶙峋的石头像沉默的怪兽,凝固在洁白的砂砾上。没有风,没有鸟鸣,只有一种被精心控制的、死气沉沉的“完美”。
这间卧室套间,比她父母整个家都要大。顶级的设计,顶级的材质,顶级的舒适。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地面光洁如镜,映出她渺小、苍白、格格不入的身影。那张尺寸惊人的Kingsize大床,铺着雪白挺括、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埃及棉床品,柔软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却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步入式衣帽间里空荡的金属衣架折射着冰冷的灯光,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无处不在的清冽香氛,干净、昂贵,却像防腐剂,凝固了所有属于“人”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崭新得过分,一尘不染,完美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没有生命的样板间。一个为“秦太太”这个角色量身定做的、冰冷的舞台布景。
许乐的目光最终落在脚边那个孤零零的帆布旅行袋上。深蓝色的帆布已经有些磨损,边缘起了毛边,拉链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卡通挂件。在这个极致的奢华空间里,它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一个来自她过去那个真实、窘迫却充满烟火气的世界的最后印记。
她慢慢地蹲下身,手指有些僵硬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里面是她仓促收拾的几件旧衣服,带着熟悉却廉价的洗衣粉味道,还有那个旧钱包。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钱包,打开。夹层里,那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露了出来。
照片是在她初中毕业那年拍的,背景是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父亲许国栋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笑得眼角堆满了皱纹,一只手亲昵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母亲李慧芬站在她另一侧,眉眼弯弯,虽然有些憔悴,但笑容温暖明亮。中间的自己,穿着宽大的校服,扎着高高的马尾,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小白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夏日午后槐花的香气和蝉鸣的喧嚣。
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父母温暖的笑脸,再抚过自己那时无忧无虑、充满傻气的笑容。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照片上那个家,那个被阳光和笑声填满的、虽然狭小破旧却无比温暖的世界,与此刻这个巨大、冰冷、死寂的华丽囚笼,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滑冰冷的照片塑封膜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委屈、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的深切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昂贵的地毯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帆布包,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的孩子,无声地、剧烈地抽噎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两声极轻、极有分寸的叩门声。
笃,笃。
许乐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迅速将钱包和照片塞回帆布包最底层,拉上拉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做贼心虚般的慌乱。
“请进。”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让它听起来平静。
门被无声地推开。进来的不是陈伯,而是一个穿着浅灰色制服套裙、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她的制服剪裁合体,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温和恭谨的微笑。
“许小姐您好。”女孩微微躬身,声音清脆悦耳,“我叫小梅,是负责您日常起居和房间整理的助理。陈伯吩咐我来帮您整理一下行李。”她的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帆布包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或鄙夷,只有纯粹的、职业化的平静。
“不…不用了……”许乐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把那个承载着她最后一点念想的旧包藏起来。在这个地方,连她的旧衣服都显得如此刺眼。
“许小姐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职责。”小梅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她走上前,动作轻快而自然地提起了那个帆布包,仿佛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许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打开拉链,动作麻利地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小梅的手指白皙修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熟练。她将许乐那几件洗得发白、款式过时的旧T恤和牛仔裤展开,抚平,然后走向那间步入式衣帽间。
衣帽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金属衣架和散发着柔和灯光的玻璃柜。小梅拉开其中一个柜门,里面整齐悬挂着一排崭新的防尘罩。她熟练地取下几个衣架,将许乐的旧衣服一件件挂进去,挂进那排昂贵的、带着品牌LOGO的防尘罩之间。那些廉价的棉质衣物,在顶级的灯光和光洁的柜体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突兀,如同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许乐站在衣帽间门口,看着自己的旧衣服被这样“郑重其事”地挂进这奢华的衣橱,每一件衣服的折叠痕迹、洗褪的颜色,都像是对她过去生活的无声嘲讽。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烧灼着她的脸颊。
“这些……”小梅拿起许乐的洗漱用品——一个用了很久的塑料漱口杯,一支普通的牙膏,一瓶超市开架货的沐浴露,“我帮您放到浴室。”
“放着吧,我自己来。”许乐的声音有些生硬地打断她,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她手里拿回了自己的东西。那廉价的塑料触感,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许乐”而非“秦太太”的凭证。
小梅微微一怔,但立刻恢复了职业化的微笑,没有坚持:“好的,许小姐。那您先休息,晚餐会在七点准时送到您房间。”她微微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许乐一个人。她抱着自己的旧漱口杯和沐浴露,站在空旷冰冷的浴室门口,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穿着旧外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自己,巨大的无力感和孤独感再次席卷而来。
她像个游魂一样,在巨大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手指抚过冰冷的真皮沙发靠背,抚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桌面,抚过巨大的落地窗冰凉的玻璃……触手所及,皆是精致,皆是昂贵,却没有一丝温度。窗外精心设计的庭院,每一块石头,每一粒砂砾的位置都经过精确计算,完美得令人窒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许乐蜷缩在巨大的沙发一角,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汲取一点虚幻的暖意。手机安静地躺在一边,没有来自父母的电话。保密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她不敢打过去,怕听到父母担忧的声音会彻底崩溃。
七点整。
门外准时响起了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叩门声。
笃,笃,笃。
许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才哑着嗓子道:“请进。”
门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小梅,而是另一个穿着同样制式、但颜色更深的年轻男侍者。他推着一辆覆盖着雪白桌布、银光闪闪的餐车,动作沉稳无声。
“许小姐,您的晚餐。”侍者将餐车推到房间中央一张造型简约、线条冷硬的黑色大理石餐桌旁。这张餐桌大得夸张,足够容纳十个人同时用餐,此刻却只为她一人服务,更显空旷寂寥。
侍者动作优雅地揭开餐车上的银色保温罩。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白瓷餐盘呈现在眼前。盘中的食物分量少得可怜,却摆盘得极其讲究,如同米其林餐厅的出品:几片薄如蝉翼、粉嫩的生鱼片,点缀着可食用的金箔和不知名的翠绿芽苗;一小块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旁边搭配着两颗烤得油亮的小番茄和几根精致的芦笋;一小盅清澈见底、飘着几片花瓣的汤;还有一份小巧玲珑、装饰着巧克力拉花的甜点。
每一道菜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色泽搭配完美,精致得让人不忍下箸。旁边摆放着全套锃亮的纯银餐具,在头顶水晶吊灯的光芒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侍者将餐盘、汤盅、甜点依次摆放在许乐面前那张巨大餐桌的尽头——一个孤零零的位置。然后,他拿起一个细长的水晶醒酒器,里面盛着深宝石红色的液体。
“许小姐,需要为您倒一杯酒佐餐吗?这是秦先生酒窖里92年的罗曼尼康帝。”侍者的声音温和有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罗曼尼康帝?那个一瓶酒可能抵得上父亲公司几个月员工工资的天价红酒?许乐只觉得荒谬和讽刺。她看着那猩红的液体在水晶杯中流转,像凝固的血。
“不用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谢谢。”
侍者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好的。祝您用餐愉快。”他放下醒酒器,再次微微躬身,推着餐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房门再次合拢。
巨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面前这张巨大餐桌上,那份精致、冰冷、遥不可及的晚餐。
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下,照亮了光洁的桌面,也照亮了许乐孤零零的身影。纯银的刀叉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她拿起沉重的餐刀和餐叉,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切下一小块牛排,送入口中。肉质鲜嫩多汁,火候完美,带着高级食材特有的醇厚香气。顶级厨师的手艺无可挑剔。
然而,味同嚼蜡。
再精致的美味,也驱不散心头的冰冷和苦涩。每一口食物咽下,都伴随着巨大的孤独感和被物化的屈辱感。她像一个被精心饲养的宠物,在规定的时间,被投喂着顶级的饲料。周围是极致的奢华,却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她机械地吃着,动作僵硬。银质刀叉偶尔不小心碰撞在昂贵的瓷盘边缘,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叮”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响亮,震得她耳膜发疼。每一次轻微的碰撞声,都像是对她此刻处境的尖锐嘲讽。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枯山水庭院里亮起了几盏嵌入地面的、光线幽暗的景观灯,将那些嶙峋的石头和洁白的砂砾照得更加冷清、诡异,如同某种神秘的祭祀场所。
许乐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灯光勾勒出的、过分“完美”却毫无生气的景致上。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不再是冰冷的枯山水。
而是喧闹、尘土飞扬的小巷。
七岁的夏天,蝉鸣聒噪得要把耳膜刺破。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支着一个简陋的、油腻腻的小摊。塑料棚顶被太阳晒得发烫变形,散发出劣质塑料和油烟混合的独特气味。
小小的许乐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裙子,两条细瘦的胳膊扒在油腻腻的折叠桌边缘,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盯着铁板上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铁板鱿鱼。老板熟练地翻动着鱿鱼须,刷上厚厚的酱料,撒上孜然粉和辣椒面,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带着勾人魂魄的咸香辛辣。
“秦墨哥哥!”小许乐咽了咽口水,使劲拽了拽身边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的衣角,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我想吃那个!就一串!一串就好!”
小小的秦墨绷着一张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的脸,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像个小大人。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小衬衫和背带裤,与这嘈杂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那油腻的摊子和周围乱糟糟的环境,又低头看了看许乐亮晶晶、写满渴望的眼睛。
“脏。”小秦墨言简意赅地评价,试图把她拉开。
“不脏!香!”小许乐不依,小嘴一瘪,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我就想吃嘛!秦墨哥哥……”
小秦墨看着她的眼泪攻势,眉头皱得更紧了,小脸上满是挣扎。他摸了摸自己口袋里几个沉甸甸的硬币——那是他省下来的零花钱。最终,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板着脸,用一种近乎英勇就义的表情,走向那个油腻的摊子。
“老板,一串鱿鱼。”他把硬币递过去,声音刻意绷得老成。
老板乐呵呵地接过钱,挑了一串最大最肥的鱿鱼,刷上厚厚的酱料递给他。小秦墨像拿着什么危险物品一样,两根手指捏着竹签的最末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红亮的酱汁,快步走回来,把鱿鱼塞到小许乐手里。
“快吃。”他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带着嫌弃,“别弄衣服上。”
“谢谢秦墨哥哥!”小许乐立刻破涕为笑,小脸像开了花。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酱汁蹭得小嘴周围都是红亮亮的,一边被烫得直吸气,一边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嚷嚷:“好好吃!哥哥你也吃!”
她踮起脚,努力把鱿鱼串举到小秦墨嘴边。小秦墨皱着眉,身体下意识地后仰,一脸嫌弃地看着那沾满酱汁的鱿鱼和许乐油乎乎的小嘴。但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勉强地、小心翼翼地就着她的手,飞快地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好吃吧?”小许乐期待地问。
“……还行吧。”小秦墨含糊地应了一声,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但耳根却悄悄地红了。他别扭地转过头,假装去看别处,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瞄着身边吃得一脸满足、小嘴油亮亮的小女孩。巷子里的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沾着酱汁的嘴角和因为开心而弯起的眼睛上。
那时的阳光,是暖的,带着油烟味和槐花香。那时的秦墨哥哥,虽然总是板着脸,嫌弃这嫌弃那,却会为她去买那串“脏兮兮”却香喷喷的鱿鱼……
“叮——”
又是一声清脆刺耳的响声,将许乐猛地从回忆的漩涡中拽回现实。
是手中的银叉不小心滑落,掉在了光洁的瓷盘边缘。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刺耳。
眼前不再是阳光明媚、充满烟火气的小巷。只有冰冷的、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死寂的、灯光幽暗的枯山水庭院。奢华的大理石餐桌上,精致的食物只剩下冰冷的残骸。银叉落在洁白的餐盘上,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所有虚幻的温暖泡沫。
秦墨哥哥……
那个会为她买鱿鱼串、会笨拙地给她擦眼泪鼻涕、会板着脸陪她坐在滑梯后面的小男孩……
如今,是那个用一份冰冷协议将她买下、囚禁在这华丽牢笼里的秦先生。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时光彻底抛弃的冰冷感,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无声地、彻底地将她吞没。
许乐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已经冷掉的食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猛地放下刀叉,银器碰撞在餐盘上,发出一连串更加刺耳的噪音。她再也无法忍受,推开椅子站起身,逃离般快步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片死寂的枯山水。灯光幽冷,将怪石的影子拉得狰狞扭曲。她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冷却心中翻涌的酸涩和冰冷。
玻璃冰冷刺骨,清晰地映出她此刻苍白而绝望的脸。
“秦墨……”这个名字在她干涩的喉咙里无声地滚动,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质问。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和利益的权衡。那个记忆里会为她买鱿鱼串的男孩,终究是彻底地、永远地死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身后,那份精致冰冷的晚餐,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天真和此刻的囚徒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