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玻璃紧贴着滚烫的额头,一丝微弱的凉意试图渗入,却根本无法平息许乐胸腔里翻腾的岩浆。窗外那片精心雕琢的死寂庭院,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幅凝固的、没有灵魂的抽象画。身后,那份精致到令人作呕的晚餐残骸,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处境。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带着黏稠的滞重感。胃里的食物像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坠着,非但没有带来饱腹感,反而加剧了那种被物化饲养的恶心。许乐维持着额头抵住玻璃的姿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点点支撑自己不至于彻底坍塌的力量。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心绪的剧烈起伏而微微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不是轻柔的叩门,也不是侍者推餐车的细微轮响。而是沉稳的、带着明确力量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清晰地敲击着这巨大空间的死寂,也敲打在许乐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来了。
许乐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抵着玻璃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她猛地转过身,像受惊的鹿,警惕又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惊惶,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咔哒。
门锁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得如同惊雷。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向内推开。
秦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深秋夜晚的凉意。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的长款羊绒大衣,剪裁利落,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大衣里面是熨帖平整的深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地系着。一丝不苟的发型,深邃的眼窝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却无损于他周身那股强大而冰冷的气场。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一出现,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扫过巨大的房间。视线掠过那张孤零零摆放着残羹冷炙的巨大餐桌,掠过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最终,落在了僵立在落地窗前的许乐身上。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冰冷、锐利,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签收的、价值不菲的货物是否完好无损。许乐身上那件廉价的旧外套,她红肿未消的眼睛,她苍白的脸色,她僵硬防备的姿态,在他这种目光下,都无所遁形,被剥离得只剩下赤裸裸的狼狈。
许乐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窒息感。
秦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然后移开,似乎对她的状态并不意外,也不关心。他这才抬步走了进来,动作从容不迫。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轻响,每一步都踩在许乐的心尖上。
他走到房间中央,随手将臂弯里搭着的羊绒大衣脱下,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己家。然而,他并没有走向衣帽间,也没有唤来管家。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许乐,下巴朝着不远处那张宽大冰冷的真皮沙发微抬了一下。
“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没有称呼,没有铺垫,简单直接得如同在吩咐一个物件。
许乐的身体猛地一颤。那股屈辱感再次汹涌地冲上头顶。她站在原地没动,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秦墨似乎对她的迟疑感到一丝不耐。他微微蹙了下眉,那动作细微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许乐,”他再次开口,声音冷了几分,清晰地吐出她的名字,像是在强调她的身份和此刻的处境,“协议第三条,乙方需履行必要的‘妻子’职责。其中第一条,在甲方需要时,提供必要的陪伴。”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直刺许乐眼底深处那点摇摇欲坠的倔强:“包括现在。过来,坐好。”
“必要的陪伴”……
“坐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许乐的自尊心。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个用来装点门面、需要时就摆放在指定位置的花瓶?
愤怒的火焰瞬间压倒了恐惧,在她冰冷的血液里熊熊燃烧起来。她的脸颊因为极致的屈辱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怒吼。
秦墨不再看她,仿佛她的反应已经无关紧要。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姿态随意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坐了下来。沙发宽大,他深陷其中,修长的双腿交叠,手肘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光滑的真皮面上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
嗒…嗒…嗒…
那细微的敲击声,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许乐紧绷的神经上。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阖上眼,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真的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而她的存在,仅仅是这个空间里一个必须摆放的、沉默的背景板。
房间里只剩下他指尖敲击皮面的声音,和他均匀低沉的呼吸声。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却冰冷的光芒,将沙发上的男人笼罩在一层疏离的光晕里。他闭着眼,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更加深邃冷硬,像一个疲惫而孤独的君王,又像一头暂时休憩却依旧散发着致命危险气息的猛兽。
许乐僵立在原地,距离沙发不过几步之遥,却如同隔着天堑。她看着沙发上那个闭目养神的男人,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占据着这个空间的主宰权,看着他对自己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视若无睹……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膨胀,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该怎么办?
像一只被驯服的宠物,乖乖走过去,坐在他指定的位置,扮演一个无声的背景?
还是……
就在这时,秦墨闭着眼睛,薄唇微启,再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倒杯水。”
命令简洁到极致,甚至没有指明对象。但在这个房间里,除了她,还有谁?
倒杯水。
这个在普通家庭里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此刻从秦墨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将她彻底物化为仆役的羞辱!
许乐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嗡的一声,彻底崩断了!
长久压抑的恐惧、委屈、屈辱、愤怒……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光了她所有的犹豫和畏惧!
“秦墨!”
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喊,猛地撕裂了房间里的死寂!
许乐像一头发狂的小兽,猛地冲向沙发!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秦墨似乎没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倏地睁开眼,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坐直。
但已经晚了!
许乐冲到了沙发边,她甚至没有去看秦墨瞬间变得冷厉的眼神。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沙发旁边矮几上,那个造型简约却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玻璃水壶!
那里面盛着大半壶清澈的冰水,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芒。
没有一丝犹豫!许乐伸出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沉重冰冷的玻璃壶!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前倾,手臂高高扬起!
下一秒!
哗啦——!!!
冰冷刺骨的液体,如同决堤的瀑布,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地、精准地泼向了沙发上那个刚刚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一丝错愕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晶莹剔透的水柱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
水花四溅!
无数冰冷的水珠,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秦墨那张轮廓分明、永远冷静自持的脸上!砸在他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上!砸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
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顺着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汹涌地往下流淌!深色的西装前襟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狼狈地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几片被水流冲下来的、泡得发胀的柠檬片,滑稽地挂在他的肩头,滴着水。
空气,彻底凝固了。
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将这一幕荒诞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照得纤毫毕现。
秦墨保持着那个刚刚睁开眼、身体微僵的姿势,一动不动。
水珠顺着他额前湿透的黑发,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再滑落,滴在他同样湿透的、价值不菲的西装前襟。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暴怒,没有惊愕,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一丝未散尽错愕的眼睛,此刻如同两潭骤然冻结的寒渊,深不见底,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目光穿透湿漉漉的发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许乐的脸上!
那目光里蕴含的寒意和压迫感,足以让最凶猛的野兽也瞬间匍匐在地!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如同实质般轰然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许乐还保持着那个扬手泼水的姿势,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已经空了的、冰冷的玻璃水壶。壶身上残留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泼出去的水,如同泼出去的生命,再也无法收回。
当那冰水兜头浇下,当秦墨那双瞬间冻结、如同深渊般冰冷的眸子死死锁住她时,许乐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支撑着她做出这疯狂举动的怒火,如同被一盆来自地狱的寒冰瞬间浇熄!
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从脚底窜遍四肢百骸,冻得她骨头缝里都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泼了秦墨一身水?!
看着秦墨脸上不断滚落的水珠,看着他湿透的、狼狈贴身的昂贵西装,看着他肩头那两片滑稽的柠檬片……再看看自己手里那个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冰凉触感的玻璃壶……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刚才被他审视、被他命令时的屈辱感,更甚百倍!那是一种直面深渊、触及死亡边缘的冰冷恐惧!
秦墨会怎么对她?
撕毁协议?立刻将她扫地出门?然后眼睁睁看着父亲破产、家破人亡?还是……用更可怕的手段来报复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挡箭牌”?
她甚至不敢去想后果!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里那个沉重的玻璃壶。刚才的愤怒和决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后悔和灭顶的绝望!
她完了!
她彻底完了!
就在这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沙发上的秦墨,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在协议上签下冰冷名字、曾经在方向盘上敲击着决定她命运的手指,此刻正缓慢地、一点点地,抹去脸上不断流淌的冰冷水渍。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许乐那张因为恐惧而惨白如纸的脸。那目光里没有怒火,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和审视。
许乐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像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秦墨抹去下颌最后一滴水珠。他的指尖因为冰水的刺激而微微泛白。然后,他放下了手。
他没有暴怒地跳起来,没有咆哮,甚至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用那双冻结的、深不见底的寒眸,死死地锁着她。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一寸寸地凌迟着她的神经。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许乐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惧彻底压垮、窒息而亡时——
秦墨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冰冷到极致、带着浓烈嘲讽和残酷玩味的弧度。
他微微偏了下头,湿透的发丝贴在他冷硬的额角,水珠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他的目光扫过许乐手里那个空了的玻璃壶,再扫过她因为恐惧而毫无血色的脸,最后,重新定格在她写满惊恐的眼睛深处。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比刚才的冰水更加刺骨,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刀子,狠狠扎进许乐的心脏:
“看来,我的秦太太……”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刮过许乐颤抖的身体。
“适应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激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