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冷水顺着发梢、脸颊、脖颈不断滑落,浸湿了单薄的衣料,带来刺骨的寒意。镜子里,那张被水洗过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红肿未消的眼眶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惊惧残留的阴影,像两团淤青。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再是刚才那种被彻底压垮的、小兽般的惊惶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冰冷的灰烬,灰烬深处,却又顽强地跳跃着两点幽微的、近乎凶狠的火焰。
她死死盯着镜中的倒影,盯着那个嘴角被自己硬生生扯出僵硬弧度的女人。那笑容虚假、空洞,像一张粗劣的面具,勉强挂在脸上,摇摇欲坠。每一次尝试牵动嘴角,都牵扯着面部僵硬的肌肉,带来酸涩的痛感。
“秦太太……”
“初次见面。”
“请多……指教。”
冰冷嘶哑的低语在空旷冰冷的浴室里回荡,像毒蛇的嘶鸣,带着无尽的自嘲和破釜沉舟的狠绝。
她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巨大的钻戒在明亮的顶灯下,肆无忌惮地折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像一颗冻结在指尖的星辰,也像一枚烧红的、耻辱的烙印。钻石坚硬的棱角硌着指骨,那冰冷沉甸甸的触感,此刻却成了某种诡异的支撑点,提醒着她为何必须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肺,带着浴室里特有的、洁净到令人窒息的香氛味道。她不再看镜子,转身,带着一身湿冷的狼狈和那个摇摇欲坠的假笑,走出了浴室。
***
清晨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遮光帘过滤后,只剩下一种朦胧而冰冷的灰调,吝啬地洒在空旷奢华的地毯上。房间里依旧死寂,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细微的、恒定的嗡鸣,维持着一种虚假的恒温。
许乐几乎一夜未眠。她就那么蜷缩在床沿,裹着被子,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角落里那些可能隐藏着冰冷镜头的阴影。每一次细微的声响——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窗外遥远传来的鸟鸣,甚至自己沉重的心跳——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身体瞬间绷紧,竖耳倾听,直到确认那只是寻常的声音,才又缓缓瘫软下去。
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着她的四肢百骸,但神经却因为持续的恐惧和高度戒备而绷紧如弦,无法得到丝毫放松。眼底的阴影更加浓重,脸色在灰暗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
八点五十分。
门外准时响起了轻柔而精准的叩门声。
笃,笃。
许乐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颤,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直身体,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冰凉的钻戒,仿佛在汲取某种冰冷的勇气。
“请进。”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疲惫,但努力维持着平静。
门被无声推开。小梅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巨大银色工具箱、穿着黑色紧身裙、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女人。小梅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化微笑,眼神平静地扫过许乐明显憔悴的脸庞,没有丝毫惊讶或询问。
“许小姐,早上好。这位是苏珊,秦先生为您安排的造型师。”小梅侧身介绍,“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吧?”
开始。
扮演“秦太太”的序幕,正式拉开。
许乐沉默地点了点头,像一个等待被摆弄的木偶,顺从地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梳妆镜前坐下。冰冷的真皮座椅触感光滑。
苏珊放下工具箱,动作利落地打开。里面是琳琅满目的顶级化妆品、造型工具,如同一个微缩的武器库。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如同扫描仪般在许乐苍白憔悴的脸上逡巡片刻,然后便开始了她的“工作”。
冰冷的粉底刷带着湿滑的液体,一层层覆盖上许乐苍白干燥的脸颊,试图掩盖那浓重的黑眼圈和疲惫的底色。遮瑕膏如同腻子,被仔细地涂抹在眼下的阴影处。眉笔勾勒出过于精致、带着一丝锋利感的眉形。眼影刷蘸取着大地色系的粉末,在红肿的眼皮上晕染、叠加,试图制造深邃的假象。浓密的假睫毛被小心翼翼地粘贴上去,像两把小扇子,沉甸甸地压在脆弱的眼皮上。腮红扫上颧骨,带来一丝虚假的“气色”。最后,一支颜色饱满的哑光正红色唇膏,被仔细地涂抹在许乐干裂的唇瓣上,勾勒出一个饱满、艳丽、却冰冷如血的笑容轮廓。
整个过程,许乐闭着眼,像个没有知觉的玩偶。她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带着化学香气的膏体、粉末、液体在脸上涂抹、覆盖,如同在为一具即将展出的标本进行最后的防腐和美化。她能感觉到苏珊指尖偶尔传来的、带着职业性疏离的触碰。她能听到化妆刷在皮肤上扫过的细微沙沙声,能闻到化妆品混合的、浓烈而甜腻的香气。
但她感觉不到自己。
镜子里那个正在被精心描绘的人,五官逐渐变得精致、立体、光彩照人,却越来越陌生。厚重的妆容像一副华丽的面具,将她真实的疲惫、惊惶、痛苦和绝望,彻底封印在下面,只留下一张符合“秦太太”身份标准的、完美无瑕的假面。
妆毕。
苏珊退开一步,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小梅适时地捧来了昨天挑选好的那套香槟色真丝缎面吊带长裙。
冰凉的、滑腻的真丝面料贴上皮肤的瞬间,许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裙子的剪裁极其合身,完美地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那沉甸甸的、镶嵌着大颗水滴形钻石的项链贴上颈间锁骨的皮肤,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让她几乎窒息。耳垂上同样璀璨的耳钉,带来细微的坠痛感。最后,那双同色系的缎面高跟鞋套上脚,纤细的鞋跟让她瞬间拔高,却也让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摇摇欲坠。
小梅最后为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将那个小巧的镶钻手包递到她手里。
“好了,许小姐。非常完美。”小梅和苏珊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职业化的欣赏笑容,如同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许乐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巨大的落地穿衣镜。
镜中的女人,身材高挑纤细,一袭香槟色长裙流淌着昂贵的光泽,勾勒出优雅动人的曲线。裸露的肩颈和锁骨在璀璨钻石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白皙纤细。妆容精致完美,红唇饱满艳丽,眼神……在浓密的假睫毛和眼影的修饰下,空洞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冰冷,没有一丝波澜。脸上挂着那个被精心描绘出的、弧度完美的微笑,虚假得如同画上去的。
华服美饰,璀璨珠宝,精致妆容。
一个被精心打造、毫无瑕疵的……提线木偶。
“秦先生已经在楼下等您了。”小梅的声音打破了镜前的死寂。
许乐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陌生而冰冷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化妆品的甜腻香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她挺直了背脊,如同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努力维持着脸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假笑,踩着那双如同刑具般的高跟鞋,迈开了走向门口的、僵硬而沉重的第一步。
高跟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哒、哒”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的酸痛,也牵扯着心脏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冰冷刺骨的屈辱和恐惧。
巨大的旋转楼梯蜿蜒而下,如同通往深渊的华丽通道。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倾泻下来,照亮了下方开阔得令人心悸的客厅。
秦墨就站在客厅中央那片巨大的波斯地毯边缘。
他已经换下了昨晚那身湿透的西装。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堪称完美的深黑色戗驳领礼服,衬得他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如松。雪白的衬衫领口系着温莎结的黑色领结,一丝不苟,透着刻骨的严谨和贵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露出饱满冷硬的额头。他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欣赏落地窗外那片被晨光笼罩、依旧死寂的枯山水庭院。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如同刀削斧刻,深邃,冰冷,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
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精准地锁定了正一步步走下楼梯的许乐。
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评估的、穿透一切伪装的力量。从她精心打理的头发,到浓妆掩盖下依旧能看出疲惫底色的脸,再到她身上那件流淌着昂贵光泽的香槟色长裙,她颈间、耳畔那些璀璨冰冷的钻石,最后,落在她脸上那个努力维持的、完美却空洞的微笑上。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轻易剥开那层厚厚的脂粉,看到她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冷和惊惶的废墟。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艳,没有赞许,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的玩味。
许乐被他看得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脸上那个硬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无比,嘴角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保持空洞的平静,但指尖却死死掐进了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这岌岌可危的伪装。
一步,又一步。
高跟鞋踩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她终于站在了客厅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站在了秦墨面前。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木质调气息,混合着高级剃须水的冷冽味道。
空气凝固了。
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将两人笼罩其中。一个西装革履,如同掌控一切的冰冷帝王。一个华服加身,如同被精心打扮、等待检阅的脆弱人偶。
秦墨的目光,终于从许乐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垂在身侧、紧紧攥着小手包的左手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光芒的巨大钻戒上。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冰冷的、带着掌控一切的确认和一丝残酷满意意味的弧度。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签下冰冷协议、曾递来耻辱戒指的手,此刻优雅地伸向许乐。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深邃的目光重新锁定许乐那双隐藏在浓妆下、极力掩饰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宣告,清晰地在这奢华冰冷的牢笼中响起:
“准备好了吗?”
“我的……秦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