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在青石板路上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沈清澜挑开轿帘一角，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出的毛边。方才楚明翊握过的地方，皮肤似乎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娘娘的手在抖。"贴身侍女晚翠捧来热茶，茶壶嘴袅袅升起的白汽模糊了她关切的眉眼。
青瓷茶杯触到掌心时猛地一颤，几滴茶水溅在沈清澜手背上。她慌忙缩回手，指节攥得发白。"无妨。"声音细弱得像风中残烛，连自己都听不清。
轿子突然一顿，外面传来侍卫整齐划一的甲叶碰撞声。沈清澜心头一紧，后腰抵上冰冷的轿壁，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中衣。是苏婉晴的余党？还是楚明翊后悔了要把她送回冷宫？
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楚明翊带着一身寒气站在轿外。夕阳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被镀上金边，却半点暖不了那双沉如寒潭的眼睛。
"下来。"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停在半空。
沈清澜盯着那只手看了三息。指腹的薄茧，虎口处淡青色的血管，还有左手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当年在东宫射柳时，他为护她被流矢擦伤留下的。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呼吸骤停。
晚翠扶着她下轿时，膝盖软得几乎站不住。楚明翊顺势揽住她的腰，掌心隔着粗布衣料烙在她肌肤上。"怕朕？"他低头在她耳边呵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长信宫的匾额就在眼前，朱漆剥落，铜环上锈迹斑斑。五年了，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寸土，都浸透着她的血泪。沈清澜偏过头避开他的气息，闻到他乌木簪上松烟墨的香气，突然想起冷宫雪夜，自己是如何抱着那盏残灯，一遍遍地描摹他的字。
"陛下不是要杀我么？"她挣开他的怀抱，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还请陛下赐毒酒或是白绫，臣妾......"
"谁敢动朕的皇后？"楚明翊突然扬声打断，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撞出回响。跟在后面的内侍们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不敢抬头。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指腹把她下唇捏得泛红，"沈清澜，记住你的身份。"
松针混着雪水的气息从他袖中散出，沈清澜猛地睁大眼睛。这是极北之地才有的冷香，上个月她逃宫时，曾在官道旁的茶寮闻到过同样的味道。当时茶博士说，是宫里的贵人在此歇脚留下的......
"是你。"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在冷宫墙头放糖糕的人是你？雪夜里往我窗缝塞暖炉的也是你？"那些支撑她熬过无数绝望时刻的微光，原来全是来自这个伤她最深的人。
楚明翊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沈清澜看着他骤然慌乱的眼神，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死寂的宫苑里回荡，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雀。原来这人也会怕，怕她知道他从未彻底舍弃过她，怕她发现他那些深藏在冷漠面具下的挣扎。
"娘娘快看！"晚翠突然指向宫墙，声音带着颤音。只见宫墙上枯黄的藤蔓间，不知何时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梅，在料峭寒风中开得如火如荼。
沈清澜的笑声戛然而止。那是她嫁入东宫时亲手种下的腊梅，五年未曾有人打理，本该枯死才对。可现在，那些饱经风霜的枝干上，正凝结着晶莹的雪粒，将血色花瓣衬得愈发艳烈。
楚明翊从身后环住她，温热的胸膛贴上她冰冷的背脊。"清澜，"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五年前在冷宫没说完的话......"
"陛下！"一个尖细的嗓音骤然刺破宫苑的静谧。总管太监捧着明黄卷轴跌跌撞撞跑来，雪沫子沾了满身，"苏大学士领着九卿在太和门跪请......请陛下赐死叛后沈氏！"
沈清澜的身体瞬间僵硬。楚明翊放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收紧，她能听见他克制的咬牙声。寒风卷起地上残雪，扑在她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远处传来钟鼓齐鸣，那是有重大朝议时才会敲响的景阳钟。
楚明翊转过她的身子，指尖擦去她脸颊上的雪沫。他的手指冷得像冰，眼神却灼热如火。"沈清澜，看着朕。"他一字一顿，声音穿过呼啸的北风砸进她耳中，"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沈清澜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角的红血丝，突然想起破庙里他昏过去前，那双写满不甘与后怕的眼睛。她缓缓抬手，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紧绷的下颌线，触到一片湿热。下雪了？还是......
宫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甲胄之声，由远及近震动着结冰的地面。总管太监面无人色地瘫坐在雪地里："是......是苏家的私兵......他们封了宫门！"
沈清澜的心脏狠狠一缩，却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将唇印在了楚明翊沾着雪沫的侧脸上。"楚明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当年雪地里三个时辰的罚跪，我还没讨回来呢。"
远处的喊杀声混着钟鼓声越来越近，楚明翊突然低头吻住了她。风雪卷起漫天红梅瓣，落在他们纠缠的发间衣袂。沈清澜闭上眼睛，尝到他唇齿间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熏香。
原来有些债，注定要用一生去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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