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二楼东翼的小茶水间,空气像凝滞的水晶,过滤掉了楼下偶尔传来的细微走动声。
下午三点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整齐的金色光条,斜斜打在锃亮的不锈钢咖啡机上,又漫反射出冰冷的光斑,落在流理台中央那只格格不入的保温杯上。
杯盖敞开着。杯口冒着几乎肉眼难辨的、稀薄到可以忽略的热气。
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像一汪沉静的沼泽,不动,无声,光打在上面,映出黯淡无光的一小片死色。
光凭想象,舌尖仿佛就能尝到那股能苦透舌根的涩意。
顾南浔就靠在流理台对面的小冰柜门边上,像个被胶水定住的影子。
他那件版型挺括的纪梵希暗纹衬衫,在光线下本该是贵气逼人的样子,此刻却因为主人的僵硬显得格外局促。
他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银色糖罐,陶瓷质地,罐身上还用马克笔画了个丑兮兮的戴墨镜笑脸——他生日时从某个狐朋狗友手里收到的“杰作”。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糖罐壁。他的视线却像被吸铁石吸住一样,牢牢黏在流理台中央那只深色保温杯上。
这苦水……是人喝的?
上次在书房,他经过她身后瞥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旁边就放着这玩意儿,杯口那浓得像中药的颜色,光看着喉咙就发紧发苦。
她端起来面不改色喝了一大口。
顾南浔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前两天中午的画面: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长餐桌那头,宋惊鹊放下文件,伸手去够她放在桌边的保温杯。
他当时坐的位置正好对着,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捏着杯盖旋开时,指甲盖是健康的肉粉色,指关节也圆润,偏偏那动作、那姿态,透着一股子能把人脊椎都刮出火星子的冷硬。
那颜色极深的液体在她仰头灌下的瞬间,像一小股沉默的暗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带不起一丝波澜。
“……”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顾南浔捏紧糖罐。罐子里的白砂糖随着手腕极其轻微的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碎响,像干燥的雪粒在轻轻摩擦。
他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茶水间门口。外面走廊光线明亮,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跳得有点沉。
提拉米苏应该在楼下车库检查车子,泡芙那小子指不定躲哪里偷吃呢,至于马卡龙……早上好像说去市区办事了?
指腹在冰凉的罐壁边缘用力蹭了蹭,像是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他往前一步,脚踩在光洁的地砖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走近流理台,距离保温杯只隔着一臂远。
那股若有若无的深烘咖啡的焦苦味终于清晰了一点,钻入鼻腔,顽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手心里的糖罐突然变得有点滑腻,有点烫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像是拆弹专家剪线的最后关头。
左手小心翼翼地稳住保温杯身。右手拧开糖罐盖,那轻微的螺纹摩擦声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听起来像金属锯条在刮擦!
心脏猛地揪紧一下。他屏住呼吸,飞快地把糖罐口斜斜倾侧。
白砂糖!
雪白的晶体无声无息地汇聚成一小股瀑布,极其精准地倾倒进那汪深不见底的褐色沼泽里。白砂糖沉入杯底的速度像是慢动作,先是砸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接着立刻被粘稠的深褐色吞没、覆盖、同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杯中的水面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波澜,只有靠近杯底的一小撮尚未融化的糖粒,像一颗颗微型的钻石沉在咖啡色的泥沙里,努力地反射着顶灯吝啬的光线,但很快,它们也要不见了。
完成!
一股混杂着成功与隐秘快感的细微电流窜过脊背。顾南浔迅速盖紧糖罐盖子,那“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时听来像是一记安全的落锁。
他后退一步,又一步,退回到之前靠冰柜的安全位置,后背贴上冰凉的冰柜门,凉意隔着衬衫布料渗透进来,很舒服。
他看着那只依旧安静待在原地的保温杯,深色的液体依旧不见天日的样子,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成了!鬼知道他是怎么心血来潮偷偷看了几篇“科学健康加糖指南”,什么“分次少量”、“水温过高会导致焦化变苦”……纯属扯淡!瞧瞧,一勺下去,了无痕迹!
他甚至能想象出等会儿她端起杯子,依旧面无表情地喝一口——等等。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掠过心头。上次看她喝那黑乎乎的东西时,眉头是不是有极其短暂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风吹过羽毛。
也许是错觉?
就在这时——
“咚。咚。”
两下清脆却异常冷静的叩击声,不轻不重,恰好落在保温杯光滑的金属杯壁上!
顾南浔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那股方才还在脊背上流窜的隐秘电流“滋啦”一声被冻成了冰溜子!
他猛地抬眼!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茶水间的门口不知何时靠了一个人。那人抱臂环胸,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入鞘中但锋芒仍隐隐透出的长刀。宋惊鹊!她正倚着门框,身形被门框的阴影笼罩了大半,但那双眼睛,在背光处依旧亮得惊人,像嵌在冻土里的两颗黑曜石,正直直地穿透空间,精准无比地锁定在他惊愕的脸上。
她一只手还保持着刚才叩击保温杯的动作,指关节悬停在杯壁上方半寸。刚才那两下敲击,那清脆冰冷的质地,仿佛还在空气中幽幽回荡。
更要命的是——她的另一只手,居然正轻轻松松地捏着那个刚刚被他动过手脚的保温杯!深褐色的咖啡在杯底晃了一下,灯光下,似乎能看到一小片尚未彻底消融的糖粒的反光痕迹。
她怎么拿过去的?!
刚才明明还在流理台上!
宋惊鹊的目光先是落在顾南浔瞬间惨白又立刻涨得通红的脸上,随即下移,极其缓慢地、像是慢镜头回放一样,落在那杯刚刚被加了料的咖啡里。液面平静无波。
她开始……晃杯子。
很慢,很稳。杯中的褐色液体随着她手腕优雅而有力的动作,轻轻打着旋。
顺时针三下。逆时针三下。
像个专业的调酒师,在唤醒一杯沉睡多年的威士忌。
又像法官在最终宣判前,最后一次审视那无可辩驳的铁证。
杯壁内,先前那些沉底躲藏着的、尚未融化的糖粒,此刻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毫不留情地搅动起来,混入液体,翻滚、旋转、挣扎,但最终不可避免地开始消融,融化在那深沉苦涩的底色里。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刚好切过宋惊鹊的侧脸,勾勒出她没什么表情的下颌线。
她那双眼瞳在光线下黑得像无垠的夜空,沉静地映着杯子摇晃的液体和……站在角落里,僵成了根冰棍的顾南浔。
然后,她的视线从杯子上移开,重新,定定地,落到顾南浔的脸上。
那目光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平静,但平静下面翻涌的东西,比狂风暴雨更让人胆寒。
“第三次手抖?”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点冰块的质感,甚至带着点奇怪的礼貌,像在问“今天天气不错?”。
每一个字都像小冰锥,精准地扎在顾南浔那根已经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
茶水间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两个刚走过来的黑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探头往里张望。
是提拉米苏和泡芙。
泡芙嘴里还叼着半个没啃完的牛角包,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瞪得像铜铃,黏在僵硬得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顾南浔身上。
泡芙没开口,但那眼神里的问号都快具象化了:少爷?咋了?脸怎么红成那样?
提拉米苏则站得笔直,那张扑克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极好,但眉头中间那几道被惊异的念头挤出来的细微褶皱出卖了他。
他的视线在自家少爷那张红得能滴血的脸上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扫过宋惊鹊手里的保温杯,又落回顾南浔死死攥在手里像是要把它捏碎的丑兮兮糖罐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尴尬、心虚和某种强大无形威压的诡异气氛。
咖啡那深沉焦苦的底味顽固地占领着这片空间。
“手、手抖?”顾南浔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舌头的位置,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还有点可疑的颤音。
他下意识地把攥着糖罐的手往身后藏了一下,那动作欲盖弥彰得连门口的泡芙都看得直眨眼。
阳光这时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侧脸上。他那修剪利索的发梢下,左边耳朵连同耳根那块地方,红得极其耀眼,像在冰冷的玉石上点染了一滴滚烫的胭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蔓延、扩散,几乎要烧透薄薄的皮肤,一直燎到脖子衣领下面去!
宋惊鹊的目光掠过那片火焰燎原般的绯红耳根,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
顾南浔被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脑子像被热油淋了,飞快地转。
不是吧?一次在书房她查监控资料他偷放了一小撮,一次在餐厅她吃早餐他趁她低头看平板也偷偷加过,还有这次……他都快忘了前两次,她居然记得?而且记得这么清楚?!
“三次?!”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恼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委屈,“你……你这也太斤斤计较了吧?!本少爷体恤员工!看你喝得那么苦!放点糖提提神怎么了?!又不是给你下毒!这眼神……这眼神跟抓贼一样!”
他越说声音越高,仿佛高音量就能压下那股无处可逃的心虚和耳朵上滚烫的热意,“我这是……这是人文关怀!懂不懂啊你?!”他梗着脖子,试图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但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她手里那只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光泽的保温杯。
门口的泡芙努力地把最后一点牛角包咽下去,鼓着嘴,小声嘀咕,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可……可少爷……”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只被宋惊鹊晃悠着的保温杯,指头尖都在替顾南浔尴尬,“宋姐……宋姐从来不喝加糖的呀?她喝那玩意儿,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后面的话他没敢大声说完,又缩了回去。
旁边的提拉米苏抬手,极其短暂地、幅度极小的碰了一下泡芙的手臂侧,示意他闭嘴。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警觉地盯着顾南浔,像是在评估少爷这突然爆发的情绪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可控的结果。
顾南浔被泡芙那大实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什么体恤员工!什么人文关怀!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假!
宋惊鹊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红得像火烧云,眼神又倔强又躲闪,还有几分没褪干净的恼羞成怒。
她终于停止了晃杯子的动作。
杯里的液体安静下来,深褐色的表面看不出任何加过糖的痕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纯粹的苦,已经被强行掺入了另外的杂质。
“量错了。”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但不再是冰块的质感,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她把那只加过料的保温杯,稳稳地,放在了离顾南浔最近的那一小片流理台台面上。
不锈钢的冰冷台面,承载着那只沉默的、温度尚存的杯子,离顾南浔只有一步之遥。
放下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在顾辰因为刚才情绪激动无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所抵达的位置前方一点点。
如果他再伸手,就能够到。
顾南浔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视线惊疑不定地在杯子和宋惊鹊脸上来回切换。
“需挂号,神经科。”宋惊鹊的视线在他缩回去的脚和依旧紧捏糖罐的手上停顿了零点一秒,又补充了一句。
依旧是那种奇特的平静语气。
然后,她没再看顾南浔瞬间再次爆红的脸,也没理会在门口僵成两尊门神的保镖,利落地收回目光,转身。
鞋跟踏在硬朗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径直穿过门口目瞪口呆的提拉米苏和泡芙中间那道无形的缝隙,朝走廊深处走去。
背影干脆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顾南浔僵在原地。
世界好像在宋惊鹊转身的那一刻才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和色彩。
他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击血管的汩汩声,眼前是那只被放在流理台上的保温杯。
深褐色的液体在杯口形成一个静止的小圆弧。一股强烈的、被彻底看穿并精准回击的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住了他的心脏。
那份羞耻感里,莫名其妙地,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挫败和……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仿佛要把这些混乱的情绪都甩出去。脸上和耳朵上的热度灼烧着他。
“神……神经科?!”他瞪着宋惊鹊消失的走廊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我看你才该挂脑科!” 他恼恨地吼了一句,抬起手——那只刚才死死捏着糖罐的手——狠狠抹了一把依旧火烧火燎的脸颊和耳朵,“本少爷好心当成驴肝肺!”
门口的泡芙忍不住探头,小声问,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少……少爷,那……那这糖……还……还喝吗?”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孤零零的保温杯上。
“喝?!喝个屁!”顾南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恶狠狠地瞪着那只保温杯,仿佛它才是罪魁祸首。他猛地转身,气咻咻地,几乎是用撞的方式,从提拉米苏和泡芙身边挤了过去,大步流星地冲回自己的书房,“砰!”一声巨响把门甩上,力道大得连墙壁都跟着震了一下。
书房门在他身后剧烈颤抖着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那扇门板还在微微震颤。
顾南浔背靠着冰冷的实木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不依不饶地狂跳,撞击着肋骨,耳朵和脸颊上的热度还没完全消退。
他靠在门板上缓了好几秒,才勉强压住那股燥火和难堪。
书房里厚厚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阻挡了外界的光线,只留下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散发着温暖却范围有限的橙黄光晕,把他周身包裹在一种相对静谧的黑暗里。
他烦躁地扯了扯勒得有点紧的衬衫领口,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刚才那铺天盖地的情绪里,除了羞恼和挫败,似乎还有一点别的、更隐秘的东西……那是什么?像是小心翼翼地接近刺猬,却被它毫不犹豫地扎了满手刺,明明是好意……虽然手法蠢了点……但那也是好意啊!她那种眼神……那种语气……还有那该死的“三次”……
他靠在门板上,身体放松了一点,头微微后仰,抵着坚实的门框。
右手顺着紧绷的裤线习惯性地滑进裤袋里,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平整的长方形物体,带着微微的温热。
手机?
顾南浔一愣,有些茫然地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掏了出来。
手机屏幕因为刚刚的挤压和摩擦,竟然还亮着微光!淡淡的蓝光在昏黄的落地灯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屏幕上显示的内容还没来得及切换到休眠状态。
明晃晃的搜索记录,赫然映入他自己刚刚才平定下来的眼帘:
搜索历史:
* 如何自然地在咖啡里加糖不让对方发现?
* 黑咖啡放多少糖合适?
* 怎么给人加糖显得……自然一点?
最后一条还停留在输入框的编辑状态,光标一闪一闪,后面几个字没打完——“显得不那么刻意?”
那些字,在书房昏昧的光线下,像被突然聚焦放大,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得刺眼,像烙印一样,狠狠烫在他脸上!刚才好不容易下去一点的热意“轰”的一声以十倍百倍的力量卷土重来!
“操!”他像是被手机屏幕本身灼伤了一般,烫手山芋般猛地把它反扣在掌心!
动作太快,手骨节狠狠撞在身后冰冷的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股麻痛立刻从指骨蔓延开。
顾南浔甩着手,脸上的表情彻底裂开。那点隐秘的、无法自圆其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自己亲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脸上那点未褪尽的红晕瞬间红到了脖子根,一路向下蔓延,几乎要烧透衬衫领口露出的那小块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