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惊魂的余波还没散尽。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别墅里,混着窗外飘进来的、带着点湿冷泥土气息的初冬空气,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混合气味。
顾南浔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像个刚下战场的伤兵,蔫头耷脑地窝在客厅那张巨大的沙发里。
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平板屏幕,游戏音效开得震天响,但眼神明显发直,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他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摩天轮轿厢里那惊心动魄的坠落感,宋惊鹊手臂上喷涌的鲜血,还有她最后死死抠住栏杆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每次想起来,后颈那片被血浸透的地方就隐隐发烫,胃里也跟着一阵翻搅。
“少爷,喝点水?”马卡龙端着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放在顾南浔面前的茶几上。
玻璃杯底磕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顾南浔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现在看什么都烦,尤其是这些围着他转的人。
宋惊鹊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右小臂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厚厚的纱布从手腕一直裹到手肘,外面套着件宽松的深灰色卫衣,袖子拉下来遮得严严实实。
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她左手拿着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似乎在思考什么,偶尔落笔写下几个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空气里只剩下游戏里激烈的枪炮声和笔尖摩擦纸页的微响。
突然!
“啪嗒!”
顾南浔手里的平板毫无征兆地从他松垮的指间滑落,砸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上的游戏角色还在疯狂开火,背景音乐聒噪刺耳。
顾南浔整个人猛地一僵!
他保持着刚才划拉屏幕的姿势,手臂还悬在半空,但手指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幅度很小,但频率极快,像通了微弱的电流。紧接着,这种颤抖迅速蔓延!从指尖到手腕,再到整条手臂!肩膀也开始无法抑制地小幅度抽动!
他试图握紧拳头控制住这该死的颤抖,但指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反而让抖动的幅度更加明显!
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感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钻!后颈的皮肤瞬间绷紧,汗毛倒竖!
“呃……”一声短促的、像是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从他牙缝里挤出来。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股诡异的麻痒和失控感,但眩晕感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
沙发靠背的轮廓、茶几上水杯的反光、对面宋惊鹊模糊的身影……一切都像被丢进了高速旋转的滚筒!
“顾南浔?”马卡龙最先发现不对劲,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少爷?你怎么了?”
顾南浔想回答,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含混的“嗬……嗬……”声。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脖子,但那条没受伤的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不听大脑指挥!颤抖加剧!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沙发一侧歪倒!
“砰!” 一声闷响!
顾南浔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侧摔在宽大的沙发坐垫上!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上岸的虾米,剧烈地抽搐着!
双腿无意识地蹬踹着沙发边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少爷!”马卡龙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扶他。
“别碰他!”宋惊鹊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的笔记本和笔被随意地丢在沙发上。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瞬间就跨到了顾南浔身边!
她没去扶顾南浔,而是闪电般出手!五指如钩,精准地扣住了顾南浔那只正在疯狂抽搐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顾南浔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刺激得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涣散的眼神里透出极度的惊恐和痛苦!
宋惊鹊的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她死死盯着顾南浔剧烈颤抖的瞳孔,另一只手已经探向自己卫衣宽大的口袋。
指尖在布料下摸索着,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
“马卡龙!”宋惊鹊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厨房!冰箱冷藏室最下层!黑色密封盒!立刻拿来!”
“是!宋姐!”马卡龙被这气氛吓得一个激灵,转身就朝厨房狂奔,拖鞋在地板上踩出急促的啪嗒声。
宋惊鹊扣着顾南浔手腕的手指没有丝毫放松,反而随着他抽搐的加剧又加了几分力。
顾南浔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在沙发上弹动。
“嗬……嗬……宋……惊……鹊”顾南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涣散地看着她,里面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求救的信号,“……救……我……”
宋惊鹊没说话。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顾南浔抽搐的脸庞、暴起的血管、失控的肢体。几秒后,她扣着他手腕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拇指精准地按压在他手腕内侧某个极其隐蔽的点位上。
“呃啊——!”顾南浔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的惨叫!身体猛地向上弓起!随即又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去!
抽搐奇迹般地减弱了大半!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和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瘫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汗水浸透了额发,顺着太阳穴往下淌。
就在这时,马卡龙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密封盒,盒子边缘泛着冷硬的哑光。“宋姐!盒子!”
宋惊鹊一把抓过盒子。盒子入手冰凉沉重。她单手拇指在盒子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开声!
盒盖应声弹起一条缝隙!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多种刺鼻化学药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苦涩腥气的味道瞬间冲了出来!
这味道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像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鼻腔深处!
呛得旁边的马卡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捂住了口鼻!
宋惊鹊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动作快如闪电,指尖探入盒内,精准地夹出一个只有小拇指指甲盖三分之一大小的透明胶囊。
胶囊里装着一点点深紫色的粘稠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解药!
她捏着那枚小小的胶囊,目光转向顾南浔。顾南浔瘫在沙发上,眼神涣散,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点白沫。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宋惊鹊的眼神沉了沉。没有丝毫犹豫,她捏着胶囊的手指微微用力!
“噗!”
一声轻微的破裂声!
胶囊被她直接捏碎在指尖!深紫色的粘稠药液瞬间沾满了她的指腹!那股刺鼻的苦涩腥气瞬间暴涨十倍!弥漫开来!
她看都没看那恶心的药液,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捏住了顾南浔的下颌!力道精准而强硬,迫使他无意识地张开了嘴!
就在她沾满药液的指尖即将探入顾南浔口中的瞬间——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顾南浔痛苦扭曲的脸,落在他无意识张开的、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那深紫色的药液散发着死亡般的苦腥气,光是闻着就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强行灌下去,以顾南浔现在的状态,九成九会立刻引发剧烈的呕吐反射,把药连同胆汁一起吐出来!
时间紧迫!毒素正在疯狂侵蚀他的神经!
宋惊鹊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捏着顾南浔下颌的手指力道未松,另一只沾满药液的手却猛地收了回来!
她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阵风!目标直指——厨房!
马卡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愣在原地。
几秒钟后!
宋惊鹊端着一个碗从厨房大步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家里常用的、厚实的白瓷大碗。碗口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一股极其霸道、极其浓烈、极其复杂的香气随着她的脚步瞬间席卷了整个客厅!
这香气是如此凶猛,如此具有侵略性,瞬间就将刚才那股刺鼻的药味冲淡了大半!
浓郁厚重的牛羊骨汤底醇香!辛辣刺鼻的胡椒气味!
还有花椒、八角、桂皮等大料被高温激发出的复合辛香!
以及……面筋、木耳、黄花菜、粉条等配料在滚烫汤汁里翻滚后释放出的、带着淀粉焦香和食材本味的强烈气息!
是胡辣汤!而且是熬煮得极其浓郁、香料放得极其豪横、味道重得能掀翻天灵盖的那种河南老式胡辣汤!
深褐色的汤汁浓稠得几乎像酱,表面漂浮着一层亮晶晶的红油和细碎的香料颗粒。热气蒸腾,那股子混合了辛辣、咸香、微酸(醋味?)的复杂气味,像一场风暴般蛮横地冲撞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
宋惊鹊端着这碗滚烫的、气味炸裂的胡辣汤,径直走到沙发前。
她看都没看旁边目瞪口呆的马卡龙,目光只锁定在瘫软抽搐的顾南浔身上。
她将那只沾满了深紫色解药粘液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插进了那碗滚烫浓稠的胡辣汤里!
指尖在粘稠滚烫的汤汁里用力搅动了几下!
深紫色的药液瞬间被浓稠的褐色汤汁吞噬、包裹、稀释!
那刺鼻的苦腥味被胡辣汤霸道浓烈的辛香咸辣彻底掩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搅动的手指在碗底似乎还碰到了什么硬物?但她毫不在意。
抽出手指时,指尖上只残留着一点点深褐色的汤汁,再也看不到丝毫紫色。
宋惊鹊端起碗,一手依旧捏着顾南浔的下颌迫使他张嘴,另一只手端着碗,碗沿直接凑到了顾南浔嘴边!
“喝!” 一个字,命令式,不容置疑。
顾南浔此刻意识模糊,但身体的本能还在。那碗凑到嘴边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滚烫浓香,像沙漠里的甘泉。他无意识地张开嘴,贪婪地汲取着那辛辣滚烫的液体。
“咕咚……咕咚……”
他几乎是本能地大口吞咽起来!滚烫的汤汁灼烧着食道,辛辣的胡椒味刺激得他眼泪鼻涕瞬间齐流!
但他根本停不下来!身体对水分和盐分的渴求压倒了一切!喉咙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声!
一碗滚烫浓稠的胡辣汤,被顾南浔像喝救命水一样,几口就灌下去大半碗!汤汁顺着他嘴角溢出,混合着刚才的白沫,流到下巴和脖子上,一片狼藉。
宋惊鹊稳稳地端着碗,看着他喉结疯狂滚动,眼神冷静得可怕。直到碗底只剩一点浓稠的汤渣,她才移开碗。
“呃……咳咳咳!”顾南浔被最后一口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咳嗽而再次抽搐,但幅度明显小了很多。
他瘫在沙发上,像条脱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深褐色的汤汁,狼狈不堪。
但那致命的抽搐,竟然真的平息了下去!只剩下虚脱般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
马卡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宋惊鹊随手将空碗递给马卡龙,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杯水。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顾南浔身上。他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糊满的汤汁正缓缓往下淌,但呼吸虽然急促,却比刚才平稳了许多,抽搐也基本停止了。
她没说话,只是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巾,动作有些粗鲁地擦掉顾南浔下巴和脖子上的汤渍。
然后,她转身,走到沙发另一头,拿起刚才丢下的那个黑色笔记本,重新坐回自己的单人沙发里。
笔记本摊开在膝上,她拿起笔,继续在上面写着什么,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灌药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客厅里只剩下顾南浔粗重的喘息声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马卡龙端着那只沾着汤渍的空碗,看看狼狈虚脱的少爷,又看看平静写字的宋惊鹊,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默默地退开几步,把空间留给他们。
…………
夜深了。
别墅里一片死寂。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顾南浔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
顾南浔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轻薄的羽绒被。他脸上的污渍已经被清理干净,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他闭着眼睛,呼吸虽然平稳,但眉头却无意识地微微蹙着,像是在经历什么不安的梦境。手臂上的绷带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宋惊鹊没有离开。
她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扶手椅里。椅子被拉得很近,几乎贴着床沿。
她没有开灯,整个人隐在床头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她的右手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搁在椅子扶手上。
左手则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里握着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极其简洁、屏幕却亮着幽幽蓝光的便携式医疗监护仪。
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波形和不断变化的数字,最显眼的是中央那个不断跳动的数字——顾南浔的心率。
“嘀……嘀……嘀……”
仪器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电子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每一声“嘀”都代表着顾南浔心脏的一次搏动。屏幕上的数字在65到75之间平稳地跳动着。
宋惊鹊的目光没有落在屏幕上。她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顾南浔沉睡的脸上。
壁灯的光线勾勒出他苍白的侧脸轮廓,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睡得很沉,但偶尔眼睫会无意识地颤动一下,嘴唇也会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呓语。
她的眼神很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有担忧,没有焦虑,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机械的专注。
仿佛她此刻的全部存在意义,就是监听那一声声代表生命延续的“嘀……嘀……”声。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不知过了多久。
“嘀嘀嘀!嘀嘀嘀!”
监护仪平稳的提示音陡然变得尖锐急促起来!屏幕中央的心率数字猛地从72飙升到98!
旁边的波形图也瞬间变得紊乱,峰值剧烈起伏!
顾南浔的身体在睡梦中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他的眉头紧紧锁死,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也变得短促而混乱!
宋惊鹊的身体在警报响起的瞬间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目光瞬间从顾南浔脸上移开,锐利如鹰隼般钉在监护仪的屏幕上!
左手拇指在仪器侧面一个按键上飞快地按了一下,尖锐的警报声戛然而止,但屏幕上紊乱的波形和飙升的数字依旧刺眼!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去触碰顾辰,但缠满纱布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的眼神在顾南浔痛苦的脸和监护仪屏幕之间飞快地扫视,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像冰层下暗涌的激流。
几秒钟后,顾南浔急促的呼吸似乎稍微平复了一点点,紧抓被单的手指也松开了些许,但心率依旧在90以上徘徊,眉头依旧紧锁。
宋惊鹊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重新靠回椅背。她没有移开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监护仪的屏幕。
那平稳的“嘀……嘀……”声没有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数字在85-95区间内不稳定的跳动。
房间里只剩下顾南浔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监护仪屏幕幽幽的蓝光。
宋惊鹊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指关节因为刚才瞬间的紧绷而微微泛白。
她缓缓松开紧握仪器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像是在无声地计数,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顾南浔苍白的睡颜。壁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点永不熄灭的寒星,固执地守护着那一声声并不平稳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