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边境小镇黄石。
郭南蹲在客栈二楼的窗边,透过破损的窗纸窥视街道。
他的指甲缝里积满了污垢,下巴上的胡茬已经很久没刮,青峰派那身月白色弟子服早换成了一件灰褐色的粗布短打。
唯一没变的是腰间那把剑——师父赐的“青霜”,现在用破布缠着剑鞘,免得引人注目。
楼下传来掌柜的咳嗽声和打算盘的响动。
郭南摸了摸钱袋,里面只剩最后几个铜板。
过去三个月,他像只丧家犬一样在各处游荡,靠打短工和偶尔替人解决“麻烦”过活。
青峰派的剑法在江湖上还算有名,即使是被逐弟子,手上的功夫也足够震慑普通地痞。
“客官,今日再不续房钱,可就对不住了啊。”掌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客气。
郭南咬了咬牙。
他知道这种边境小镇的客栈老板背后都有地头蛇撑腰,硬来不是办法。
“再宽限一日,”他压低声音,“今晚之前一定凑齐。”
门外沉默了一会。
“成,看在客官面善的份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
郭南松了口气,随即又苦笑起来。
面善?三个月前他还是青峰派最受器重的弟子,现在却为了几个铜板对市井商贩低声下气。
窗外,一队衣衫褴褛的劳工被几个持刀汉子驱赶着走过,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这景象在边境很常见。
据说北边山里发现了银矿,各路势力都在抓壮丁去开采。
郭南起初还愤慨,现在已经学会视而不见。
他自己的麻烦够多了。
他系好剑带,从窗口翻出,轻巧地落在后院墙上,再一跃到了隔壁屋顶。
走正门难免被掌柜盯着,不如悄无声息地离开。
屋顶的视野很好,能看到小镇全貌——十几间歪歪斜斜的土房,一条主街,远处是连绵的灰褐色山峦。
更远处,据说就是传说中的地狱谷地盘。
郭南在屋顶上疾行,很快来到镇子边缘。
这里有个简陋的集市,几个游商支着摊子卖些日用品。
他需要找点活干,最好是能立刻拿到钱的那种。
“听说没?黑虎帮在悬赏一个叛徒的人头,”卖炊饼的老头对旁边卖草鞋的说,“五十两银子呢。”
郭南停下脚步。五十两,够他活半年了。
“那叛徒可不好对付,”卖草鞋的压低声音,“据说是从地狱谷逃出来的矿工,知道太多秘密。”
地狱谷三个字让郭南心头一跳。
这三个月他断断续续听过不少关于地狱谷的传闻——北边山脉中的一个隐秘山谷,据说里面有个庞大的地下矿场,由一伙叫“阎罗”的神秘人控制。进去的人很少有出来的。
“两位老哥,”郭南凑过去,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那叛徒长什么样?去哪能找到他?”
老头警惕地打量他,目光在他腰间的剑上停留了一会。
“年轻人,那钱可不好赚。黑虎帮自己都不敢动手,才悬赏的。”
郭南摸出最后两个铜板买了张炊饼。
“总得试试,”他咬了口炊饼,热气混着葱香在嘴里化开,“我剑法还不错。”
老头摇摇头,还是告诉了他:叛徒是个叫“老刀”的中年汉子,左脸有块烧伤,最近有人看见他在镇子西边的废窑洞出没。
日落时分,郭南蹲在一处破窑洞外的灌木丛里。
窑洞黑黝黝的洞口像张开的嘴,偶尔有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腿都麻了,但不敢动——干这行最需要耐心。
终于,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窑洞前。
那人警惕地环顾四周,左脸上的伤疤在夕阳下泛着暗红。
郭南屏住呼吸,手按在剑柄上。五十两。拿到钱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往南走,也许能找个门派重新开始……
就在他准备跃出的瞬间,远处传来马蹄声。
郭南缩回阴影里。五六个骑着马的黑衣人疾驰而来,为首的腰间缠着条血红腰带——黑虎帮的标志。
“老刀!”红腰带汉子勒住马,“帮主待你不薄,为何背叛?”
老刀转身就跑,但黑衣人已经散开包围了他。
郭南暗自咒骂,到手的猎物被人截胡了。
“我没有背叛!”老刀的声音嘶哑,“我是亲眼看见了……看见了地狱谷里的东西!他们不是要矿工,他们是——”
一支弩箭突然射中老刀的胸口。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窑洞土墙上。
“你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老刀滑坐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那些孩子……女人……”
红腰带汉子下马走近:“省点力气吧,叛徒都这套说辞。”他拔出刀,“帮主要你的头交差。”
郭南本该悄悄离开。
这不关他的事,江湖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但那句“那些孩子女人”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青峰派教他剑术时,第一条戒律就是“剑不伤无辜”。
红腰带的刀举起时,郭南冲了出去。
青霜剑出鞘的声音像一声龙吟。
红腰带汉子警觉地转身,但已经晚了——郭南的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溅在窑洞土墙上,和夕阳一个颜色。
剩下四个黑衣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郭南没给他们机会,青峰派的“流云剑法”施展开来,剑光如银蛇乱舞。
这些帮派打手哪见过正宗门派剑法,转眼间又倒下两个。
“撤!”剩下两人调转马头就跑。
郭南没追。
他蹲下身查看老刀的伤势,弩箭深深插在肺部,没救了。
“为什么……救我?”老刀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涌出。
郭南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出手。
“你说地狱谷怎么了?”
老刀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别……去……”他抓住郭南的手,“他们……把人当牲口……用铁链……锁着……”他的手突然收紧,“救……救他们……”
然后他的手松开了,眼睛还睁着,望着正在暗下来的天空。
郭南沉默地合上他的眼睑。
五十两泡汤了,还惹上了黑虎帮。
他搜了搜老刀的身上,只找到一块刻着奇怪符号的木牌和几枚铜钱。
木牌上的符号像是某种标记,背面刻着“丙二十七”。
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更多火把向这边移动。
郭南迅速离开现场,往北边山林跑去。
黑虎帮肯定会搜遍全镇找他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不如趁夜进山躲几天。
月光很亮,照得山间小路清晰可见。
郭南爬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脊。
从这里能看到远处的山谷入口——两座陡峭山峰间的狭窄通道,像被巨斧劈开的一道裂缝。
那就是地狱谷的入口吗?
他决定找个地方过夜。
山脊下方有片树林,隐约可见几点火光。
郭南悄悄靠近,发现是个临时营地——十几个简易帐篷围着一堆篝火,几个持刀汉子在周围巡逻。
更令人心惊的是,营地边缘拴着几十个人,用铁链锁在一起,像牲口一样。
郭南屏住呼吸,趴在一块岩石后观察。
那些被锁着的人有男有女,甚至有几个半大孩子,全都衣衫褴褛,面容枯槁。
一个老人突然跌倒,立刻招来守卫的鞭子。
“起来!死猪!”守卫的鞭子抽在老人背上,发出可怕的声响。
老人挣扎着要爬起来,但太虚弱了。
守卫举鞭又要抽,一个年轻女子扑在老人身上。
“求求您,我爹病了,让我替他挨鞭子吧!”
守卫狞笑着:“行啊,把衣服脱了,让爷抽得顺手些。”
女子颤抖着解开衣带。
守卫的鞭子已经高高举起。
郭南的手握紧了剑柄。
他可以冲出去,以他的剑法,解决这几个守卫不难。
但然后呢?带着这么多虚弱的人能逃多远?而且谁知道附近还有多少敌人?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营地里突然响起号角声。
守卫放下鞭子,骂咧咧地走向篝火。
女子赶紧扶起老人,回到锁链队伍中。
郭南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感到羞耻。
三个月前,他绝不会见死不救。
但现在……现在他学会了权衡利弊。
青峰派的郭南会拔剑相助,而被逐出门派的郭南只能躲在暗处发抖。
夜深了,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守卫在喝酒聊天。
郭南悄悄后退,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一声熟悉的“嘎”——是乌鸦。
抬头看去,月光下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歪头看着他。
和三个月前在山脚下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至少他觉得是同一只。
乌鸦又叫了一声,振翅飞向地狱谷方向。
郭南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乌鸦飞得不快,时不时停在某处等他。
他们绕过营地,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下到山谷侧面。
月光被高耸的岩壁遮挡,郭南只能摸索着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乌鸦突然消失了。
郭南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下方是个隐蔽的山坳。
山坳里点着几支火把,照亮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上百人被铁链锁在木桩上,更多人挤在简陋的笼子里。
守卫们手持利刃来回巡视,不时用棍棒击打靠近笼边的人。
这就是地狱谷的奴隶营地。
郭南的胃部一阵绞痛。
老刀临死前的话回响在耳边:“他们……把人当牲口……”现在他亲眼看见了。
更远处,山谷深处隐约可见巨大的洞口,应该就是矿场入口。
“好看吗?”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郭南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站在几步外,月光下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冷光。
那只乌鸦就停在他肩上。
“我观察你很久了,青峰派的弃徒。”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有兴趣换个活法吗?”
郭南的剑已经出鞘一半。
“别紧张,”男人轻笑,“我是来给你机会的。地狱谷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与你们无关。”郭南咬牙道。
“真的吗?”男人向前一步,“你以为自己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你现在和我们一样——都是被世人唾弃的渣滓。”他指向下方的奴隶营地,“在那里,你可以重新开始。以你的剑法,很快就能当上监工,甚至……更高级别。”
郭南的手在发抖。
一部分是因为愤怒,另一部分是因为……男人说的没错。
他已经被逐出师门,手上还沾了黑虎帮的血,江湖上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考虑考虑,”男人转身要走,“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在营地东门等你。对了……”他回头,月光终于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布满疤痕的可怕面容,“我叫阎七,他们都叫我‘七爷’。”
等郭南回过神,男人已经消失在阴影中,只有乌鸦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