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郭南的脸。
他站在地狱谷东门外的一块巨石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青霜剑。
剑柄上缠绕的布条已经被露水打湿,摸起来又冷又滑。
阎七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郭南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块从老刀身上找到的木牌。
“丙二十七”,粗糙的刻痕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昨晚离开奴隶营地后,他整夜未眠,脑子里全是那些被铁链锁住的人和阎七的话。
“你可以重新开始...”
远处传来铁门开启的吱呀声。
郭南探头看去,两个提着灯笼的守卫正推开东侧的栅栏门。
阎七那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乌鸦依旧停在他肩上。
郭南咬了咬牙,从巨石后走出。
“准时,不错。”阎七的声音带着几分赞许,“考虑好了?”
“我需要知道更多。”郭南谨慎地回答,“比如我具体要做什么,能得到什么。”
阎七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聪明人。边走边说吧。”他转身向谷内走去,郭南跟上。
地狱谷比郭南想象的还要大。
穿过栅栏门后,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阶路,两侧岩壁上插着火把,照亮了湿滑的石阶。
越往下走,空气越浑浊,混合着汗臭、粪便和某种金属的味道。
“我们主营两样买卖,”阎七头也不回地说,“银矿和‘特殊货物’。”
他特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特殊货物?”
“奴隶,女人,器官...随客人需要。”阎七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蔬菜价格,“你剑法不错,可以先在监工队干起,月钱五两,食宿全包。”
五两。
在青峰派时,郭南每月领到的例钱也不过三两。
但他现在胃里翻腾得厉害,不是因为钱数,而是阎七谈论人命时的随意。
石阶尽头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山谷盆地展现在眼前,四周峭壁环绕,如同天然的围墙。
盆地中央是几排简陋的木屋,更远处是黑黝黝的矿洞入口。
数百名奴隶被铁链拴着,在监工的鞭打下排成队列准备上工。
“这里是外谷,”阎七介绍道,“矿工和普通奴隶住这儿。内谷是...特殊区域,需要权限才能进。”
郭南注意到阎七说“特殊区域”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没多问,只是点点头。
“七爷!”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跑过来,腰间别着根带刺的短鞭,“新来的?”
阎七嗯了一声:“郭南,青峰派出身。先放你队里。”
壮汉上下打量郭南,目光在他腰间的剑上停留片刻。
“会耍剑?”
“略懂。”郭南平静地回答。
“我是赵大虎,三队监工长。”壮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跟我来。”
阎七拍拍郭南的肩膀:“晚上来内谷找我,带你见见世面。”
说完,他带着乌鸦离开了。
赵大虎领着郭南穿过嘈杂的营地。
奴隶们衣衫褴褛,脚上拴着铁链,在监工的呵斥下搬运矿石或做苦力。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动作稍慢,立刻挨了一鞭子,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老东西,”赵大虎啐了一口,“这个月已经死了七个,再不听话就送内谷去。”
郭南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内谷是做什么的?”
赵大虎古怪地笑了:“你很快就会知道。”
他指向一排木屋,“那是监工宿舍,最边上那间空着,归你了。午时到矿洞口报到,我安排你具体工作。”
木屋比郭南想象的要好——一张木床,一个柜子,甚至还有张小桌。
墙上挂着前任主人留下的皮鞭,已经用得油光发亮。
郭南坐在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解下青霜剑,轻轻放在桌上。
剑身与木头相碰,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把剑是师父在他十六岁生日时赐予的,剑脊上刻着“持正守心”四个小字。
现在,它却躺在地狱谷的监工屋里。
午时的钟声响起,郭南重新系好剑出门。
矿洞口已经聚集了几十名监工,赵大虎正在分配任务。
“郭南,你跟老马负责丙区。”赵大虎指着一个驼背老头,“他是丙区工头,你盯着点,别让奴隶偷懒。”
老马点头哈腰地领着郭南进入矿洞。
洞内空气更加污浊,火把的光线勉强照亮湿滑的地面。
越往里走,叮叮当当的凿击声越响,还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丙区有三十六个矿工,”老马边走边解释,“每天每人要采二十筐矿石,完不成任务的...”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郭南皱眉:“这么重的任务,能完成吗?”
老马苦笑:“完不成就挨打,打死了换新的。反正外面有的是人。”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洞窟,几十个奴隶正在岩壁上凿矿。
他们脚上都拴着铁链,面色灰白,眼窝深陷。
监工提着鞭子来回巡视,稍有懈怠就是一鞭子抽过去。
“这是新来的郭监工!”老马高声宣布,“都给我打起精神!”
奴隶们麻木地看了郭南一眼,继续低头干活。
只有一个少年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郭南注意到了,但没表现出来。
整个下午,郭南都在观察。
他发现地狱谷的等级森严——监工虐待工头,工头压榨奴隶,奴隶之间也有自己的小团体。
最弱小的总是被欺负得最惨,比如那个引起他注意的少年,经常被其他奴隶抢走采好的矿石。
日落时分,收工的钟声响起。
奴隶们排着队离开矿洞,在洞口接受搜身——防止他们私藏矿石或工具。
郭南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瘦弱少年被粗暴地推搡。
“阿蛮,今天又没完成任务?”搜身的监工冷笑,“看来是皮又痒了。”
名叫阿蛮的少年沉默地站着,任凭监工辱骂。
当监工举起鞭子时,郭南鬼使神差地开口:“算了,第一天,我请大家喝酒。”
监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再动手。
奴隶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惊呆了,连赵大虎都多看了郭南两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赵大虎拍拍郭南的肩,“不过别太惯着这些畜生,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晚饭后,郭南借口熟悉环境,独自在营地外围转悠。
地狱谷的防守比他想象的严密——四周峭壁上设有哨塔,唯一的出入口有重兵把守。
即使他能救出几个奴隶,也绝无可能带他们逃出去。
“郭监工。”
一个轻微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郭南警觉地按住剑柄,看到阿蛮从一堆木箱后探出头来。
“有事?”郭南环顾四周,确保没人看见。
阿蛮的眼睛在月光下出奇地亮:“您为什么帮我?”
郭南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帮这个少年。
“一时兴起。”
阿蛮摇摇头:“您和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他压低声音,“您想看看真正的地狱谷吗?”
郭南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内谷。”阿蛮的嘴唇颤抖着,“我上个月被调去内谷干活,看到了...看到了...”
他说不下去了,眼中充满恐惧。
郭南想起阎七的邀请。
“你知道怎么去内谷?”
“有一条奴隶走的小路,守卫很少。”阿蛮犹豫了一下,“但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如果您看到那里的情况后...还想做些什么,可以来找我。我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郭南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带路。”
阿蛮领着郭南绕到营地后方,那里有一堆看似杂乱的废矿石。
少年熟练地挪开几块石头,露出一个狭窄的缝隙。
“这里通向内谷的垃圾通道,”阿蛮小声解释,“我们得爬过去。”
通道又窄又脏,郭南不得不卸下佩剑拿在手里,匍匐前进。
腐臭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但他咬牙坚持着。
约莫爬了半刻钟,前方出现微光。
阿蛮示意他小心。
两人悄悄探出头,眼前的景象让郭南血液凝固——
内谷比外谷小,但更加阴森。
中央是一个石砌平台,上面立着几根木桩,血迹已经渗入石头纹理。
周围几座大帐篷里传出痛苦的呻吟声。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西侧的一排笼子,里面关着的全是妇女和儿童。
“那是‘货品’,”阿蛮在郭南耳边低语,声音颤抖,“健康的卖作奴隶,有病的就...拆了卖零件。”
郭南的胃部一阵绞痛。
他看到几个黑衣人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走向最大的帐篷,女孩的腿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已经化脓。
“他们在做什么?”
“取骨头,”阿蛮说,“据说某些富商相信用年轻人的骨头磨粉可以延年益寿。”
郭南猛地缩回通道,差点呕吐。
现在他明白老刀临死前的话了,也明白为什么阎七说这里是“特殊区域”。
“我们得回去,”他艰难地说,“现在。”
回到外谷后,郭南给了阿蛮一块随身带的干粮。
“明天午休时,带我去见你说的那些人。”
阿蛮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中。
郭南回到自己的木屋,关上门后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拔出青霜剑,剑身上的“持正守心”四个字在油灯下格外刺眼。
师父赐剑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南儿,剑乃君子之器,当以正心驱使...”
而现在,他身处地狱,周围全是恶魔。
或者,他自己也正在变成恶魔之一?
郭南从行囊里找出纸笔,开始绘制白天记下的地狱谷布防图。
他的手在发抖,但线条却异常清晰。
如果阿蛮说的“志同道合者”确实存在,或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地狱谷陷入一片黑暗。
郭南吹灭油灯,在黑暗中握紧了剑柄。
明天,他将开始一场危险的游戏——白天扮演冷酷监工,夜晚策划反抗。
双重生活,双重身份。
郭南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或许两者都是,又或许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