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黎明被马蹄声踏碎。
郭南勒住缰绳,在简陋的医庐前翻身下马。
他浑身是血,怀中的名册却完好无损。
医庐外围着几十个奴隶,见他归来,纷纷跪伏在地,有人甚至开始磕头。
“郭大侠回来了!”
“恩公!”
呼声此起彼伏。
郭南没有理会,径直闯入内室。
老秦正守在柳霜榻前,女孩小翠在换药布。
榻上的人儿面色灰白,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她怎么样?”郭南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老秦摇摇头:“箭伤感染了,今早开始发烧。”
他指了指柳霜肩头发黑的伤口,“箭上淬了毒。”
郭南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从地狱谷药房拿的,试试。”
小翠接过药瓶时手抖得厉害,不敢直视郭南染血的面容。
直到他转身出门,才听到她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屋外,人群已经聚集了上百人。
铁熊和阿蛮站在最前面,眼中满是敬畏。
郭南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装束——仍然穿着阎七那件血衣,腰间挂着青霜剑和从地狱谷缴获的金刀,活像个土匪头子。
“地狱谷完了。”他宣布道,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息,“阎罗死了六个,剩下四个逃了。黑骷髅帮的人也被我们杀退。”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
有人哭泣,有人大笑,更多人挤上前想触碰郭南的衣角,仿佛他能带来神迹。
这种崇拜让郭南胸口发烫,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涌遍全身。
“但是——”他提高声调,人群立刻安静,“这事没完。”
他从怀中取出染血的名册,“这上面记着买卖人口的狗官名单,从县令到侍郎,一个都跑不了。”
“杀光他们!”铁熊振臂高呼。
“杀光他们!”众人应和,声震山林。
郭南抬手示意安静:“愿意跟我干的,留下。想回家的,去那边领盘缠。”
他指了指从地狱谷带回的银箱。
令他意外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这边,包括妇女和孩子。
他们的眼神炽热,仿佛他是救世主。
郭南的指尖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这些人的性命,现在全在他一念之间。
“郭大哥。”阿蛮凑过来低语,“柳姑娘醒了。”
柳霜的清醒比预期短暂。
当郭南冲进内室时,她正无力地靠在床头,嘴唇因高烧而干裂。
但看到郭南的瞬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名册…拿到了?”她气若游丝。
郭南点点头,坐到榻边握住她的手。
那只曾经能与他斗剑百回合不落下风的手,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
“师父…也参与其中。”他低声道出在地牢的发现。
柳霜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我早该想到的…那天晚上…他故意派我去后山…”
郭南浑身一震。
三年前那个雨夜,正是师父命令柳霜去后山取剑谱,才给了他在半路拦截的机会。
原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名单上的人…不能全杀…”柳霜突然抓紧他的手,“有些是被胁迫的…”
郭南皱眉抽回手:“他们可没对被卖的奴隶手软。”
“别变成…和他们一样…”柳霜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小翠慌忙上前照料,郭南被挤到一旁。
屋外突然传来喧哗。
郭南大步走出,看到铁熊押着一个衣衫华贵的中年男子跪在院中。
“这狗官躲在林子里偷看!”铁熊踹了那人一脚。
男子抬头,郭南如遭雷击——是陈县令!
当年审判他时,就是这个人当堂嘲笑青峰派是“假清高”,还提议加重刑罚。
“郭…郭大侠饶命!”陈县令磕头如捣蒜,“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啊!”
郭南慢慢拔出青霜剑。
三年前的公堂上,这个人的嘴脸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他跪着,县令坐着;现在位置倒过来了,多么美妙。
“你奉谁的命?周侍郎?”郭南用剑尖挑起县令下巴。
“是…是!都是周文焕的主意!他让我把牢里的犯人都判流放,好送去地狱谷…”县令突然指向郭南身后,“她可以作证!柳姑娘知道内情!”
郭南回头,看见小翠搀着柳霜站在门口。
她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却仍坚持走了出来。
“他说得没错…”柳霜喘息道,“陈县令…只是棋子…”
“棋子?”郭南冷笑,剑锋一转,陈县令的耳朵应声而落。
惨叫声中,他厉声质问:“那我父母呢?他们去府城告状,回来就暴毙而亡,也是棋子干的?”
柳霜脸色骤变:“这事…我不知情…”
“我知道!”陈县令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朵,“是周侍郎派的人!他怕你爹娘闹到省里去!”
郭南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入县令咽喉。
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温热腥甜。
人群发出惊呼,随后是更狂热的欢呼。
“第一个。”郭南甩去剑上血珠,从怀中取出名册,在“陈明远”三个字上划了一道血痕。
名册上还有几十个名字,每个都代表一笔血债。
柳霜的眼神变得惊恐:“师弟…你在做什么?”
“讨债。”郭南平静地说,突然注意到人群中几个奴隶在发抖,“你们怎么了?”
一个老者跪下:“大侠…陈县令虽坏…可他家小是无辜的…去年饥荒…他家夫人还开仓放粮…”
郭南冷笑:“所以?”
他转向人群,“你们谁没失去过亲人?谁没在地狱谷挨过鞭子?现在倒替仇人求情了?”
众人沉默。
柳霜挣脱小翠的搀扶,踉跄走到郭南面前:“这不是正义…是屠杀…”
“那什么才是正义?”郭南怒吼,“像你一样当个任人宰割的傻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快感随即淹没愧疚——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柳霜如遭雷击,后退两步。
老秦急忙上前打圆场:“郭兄弟累了,大家先散了吧。”
人群不情愿地散去。
郭南独自站在院中,看着地上的尸体和陈县令那截耳朵。
蚂蚁已经循着血腥味来了,正努力搬运这块“美食”。
多么可笑,刚才还高高在上的县令,现在不过是一堆即将腐烂的肉。
黄昏时分,郭南召集铁熊等骨干在祠堂开会。
他铺开从密室带回的地图,开始分配任务:“阿蛮带人去监视周府,铁熊负责训练新兵,老秦…”
“郭兄弟。”老秦突然打断,“你真要按那名册一个个杀过去?”
郭南眯起眼睛:“有问题?”
“会引来大军围剿的。”老秦苦口婆心,“不如把名册交给御史…”
“然后呢?等他们官官相护?”郭南拍案而起,“你怕了?”
老秦的独臂握紧又松开:“我怕你变成第二个阎三。”
青霜剑出鞘的瞬间,连铁熊都来不及阻拦。
剑光闪过,老秦仅剩的右臂齐肩而断。
老人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却咬牙不叫出声。
“滚。”郭南冷声道,“再让我看见你,杀无赦。”
没人敢去搀扶老秦。
老人自己用嘴咬住断臂处的布条打了个结,摇摇晃晃站起来,最后看了郭南一眼:“柳姑娘说得对…你已经和他们一样了…”
郭南一剑劈碎身旁的木椅:“还有谁想走?”
无人应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布置任务,仿佛刚才的血腥插曲从未发生。
但当他提到明天要去剿灭陈县令满门时,阿蛮明显抖了一下。
散会后,郭南去查看柳霜。
小翠说她吃了药睡了,但郭南知道她在装睡——睫毛的颤动出卖了她。
他在榻边坐下,轻抚她消瘦的脸颊。
“我知道你醒了。”他低声道,“明天我亲自去给你找解药。”
柳霜睁开眼睛,眸中满是哀伤:“我认识的郭南…已经死了吗?”
郭南俯身,几乎是贴着她的唇说道:“不,他刚刚重生。”
当夜,暴雨突至。
郭南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审阅名册,雨水敲打篷布的声音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突然,帐帘被掀开,柳霜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中竟握着青霜剑——郭南睡前卸下的佩剑。
“最后一次机会。”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放下那名册。”
郭南笑了:“师姐要清理门户?”
他故意用当年雨夜的称呼刺激她,“就像三年前你本该做的那样?”
柳霜的剑尖微微发抖:“那时我若杀了你...反而成全了师父的阴谋...”
“现在杀也不迟。”郭南缓步上前,任由剑尖抵住自己咽喉,“动手啊,就像杀条狗一样。”
剑尖刺破皮肤,一缕鲜血流下。
柳霜的手却突然转向,剑刃架上自己脖颈:“我宁愿杀我自己...也不要看你变成怪物...”
郭南瞳孔骤缩,但为时已晚——柳霜决绝地拉剑自刎,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与雨水混合流下。
他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柳霜苍白的面容,也冲刷着郭南脸上的血与泪。
他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只不过那时他是施暴者,如今却成了...成了什么?
复仇者?暴君?还是另一个阎三?
远处传来马蹄声,铁熊兴奋的声音穿透雨幕:“郭大哥!我们抓到周侍郎的公子了!”
郭南缓缓抬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恍惚间,他看见镜中的自己——血衣佩剑,面目狰狞,与地狱谷那些阎罗如出一辙。
怀中的柳霜仿佛在微笑,仿佛在说:看,你终于变成了你最恨的人。
他仰天大笑,笑声比哭声更凄厉。
雨幕中,新一批奴隶正被铁链锁着押往重建的地狱谷,而他的脚下,名册被血水浸透,上面的名字一个个晕染开来,如同他们主人的命运,终将湮灭在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