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穗安三十五岁那年,搬进了城郊一栋带阁楼的老房子。搬家工人在搬运那架三角钢琴时,发现琴身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给不会听雨的A.X."——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是陈野的手笔。
"这是什么意思?"工人好奇地问。
许穗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阁楼朝北的墙上有一扇圆窗,正对着一片枫树林。每到雨天,水珠敲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就像某种奇妙的打击乐。许穗安常常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听着雨声写作。她的新书《雨声如诉》已经写了三年,讲述一个钢琴家和一个作家的故事。
深秋的一个午后,许穗安在整理阁楼时,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箱子上用蓝色胶带封着,贴着一张便签:"等我走了再打开。——C.Y."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个箱子显然是从陈野的公寓搬来的,但十年来她从未注意到它。胶带被时间侵蚀得脆弱不堪,轻轻一扯就断开了。
箱子里是一台老式录音机,旁边整齐地码放着十几盘磁带,每盘都标注着日期和地点。最早的一盘写着"青松公寓-初遇那年",最近的一盘则是"瑞士-最后的日子"。
许穗安盘腿坐在地板上,将最早的那盘磁带放进录音机。随着"咔嗒"一声,陈野年轻的声音在阁楼里响起:
"今天是录音实验第一天。王教授说记录创作过程有助于突破瓶颈,我觉得这很蠢...不过既然答应了,就试试看吧。"
背景里有钢琴声,是《雨滴前奏曲》的片段,弹得断断续续。
"那个叫许穗安的女生今天又来了音乐教室。她明明怕钢琴怕得要死,却非要逞强...手指都在发抖,还坚持要弹完那段。真是固执得可笑。"
磁带发出沙沙的杂音,然后是陈野的轻笑声——那种许穗安几乎从未听过的、轻松愉快的笑声。
"她今天戴了个可笑的发卡,像只蓝色的蝴蝶。弹错音的时候,蝴蝶翅膀就跟着一颤一颤的...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许穗安捂住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从未想过,那个表面冷漠的陈野,竟然在私底下这样记录着她的点点滴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许穗安一盘接一盘地听着这些磁带。陈野的声音从青涩到成熟,从充满活力到日渐虚弱,但提到她时的语气始终没变——那种刻意压抑却依然流露出的温柔。
"许穗安今天做的便当咸得要命...但我全吃完了。"
"校庆演出前,她在后台紧张得一直咬嘴唇...我差点就想告诉她,弹错了也没关系。"
"她发现了我的伤疤...我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害怕或怜悯,但她只是默默地贴上了创可贴。那种卡通图案的,幼稚死了。"
最后一盘磁带标注着"瑞士-最后的日子"。许穗安深吸一口气才按下播放键。陈野的声音已经虚弱得几乎听不清,背景里是医院仪器的滴答声。
"今天是住院第47天。窗外在下雨,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如果当时我没有接受她的伞,现在会怎样?"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录音仍在继续: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真遗憾,还有那么多曲子没写完...特别是那首《永恒协奏曲》,我多想听她弹完属于她的部分。"
磁带突然跳了一段,然后是陈野气若游丝的声音:
"许穗安,如果你听到这个...记住,我从未后悔那个雨天接受了你的伞。那些与你共度的时光,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乐章。"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许穗安抱着录音机,蜷缩在阁楼的地板上,哭得像个孩子。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圆窗洒进来,将整个阁楼染成金色。
第二天,许穗安联系了出版社,要求延期交稿。"我要重写这本书,"她在电话里说,"因为刚刚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新章节。"
接下来的一个月,许穗安几乎足不出户。她在阁楼里安装了专业的音响设备,将那些磁带数字化保存。每听一遍,她都能发现新的细节——陈野提到过的某本书,他喜欢的某个作曲家的冷门作品,甚至是她从未注意过的、他看向她时眼神的变化。
《雨声如诉》最终出版时,比原计划厚了一倍。最后一章名为"磁带里的告白",收录了陈野录音中最动人的片段。随书附赠的CD里,是许穗安亲自朗读的这些内容,背景音乐则是陈野生前创作的钢琴曲。
新书发布会上,一位年轻记者提问:"许女士,书中这位钢琴家的原型,是否就是陈野青年音乐基金的创始人?你们之间真的存在过这样的感情吗?"
许穗安望向台下前排坐着的林小宇和其他基金会的孩子们,轻轻抚摸着手腕上那个音符造型的手链——这是她用陈野留下的设计图特别定制的。
"有些故事,"她微笑着说,"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相信。只要参与其中的人明白它的真实,就足够了。"
发布会结束后,许穗安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突然飘起细雨,她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衫。路过一家琴行时,橱窗里展示的一架黑色三角钢琴让她停下了脚步。
琴盖上放着一张卡片:"试弹欢迎"。
鬼使神差地,许穗安推门走了进去。琴行老板是个和蔼的老人,认出她后眼睛一亮:"许作家!荣幸之至。"
"我能试试这架琴吗?"许穗安问道,声音有些发抖。
"当然!"老板热情地引她到钢琴前,"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音色美极了。"
许穗安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十年来第一次,她想要完整地弹奏一首曲子——不是练习片段,不是即兴发挥,而是一首有始有终的完整作品。
《永恒协奏曲》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许穗安惊讶地发现,那些她以为早已生疏的技巧,此刻竟然如此自然地回来了。当弹到中段那个陈野特意留白的部分时,她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引导着她。
琴行的顾客们渐渐围拢过来,但许穗安浑然不觉。她闭上眼睛,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恍惚间,她仿佛听见耳边有人轻声说:"节奏还是不对...但有进步。"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琴行里响起热烈的掌声。许穗安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看见橱窗玻璃上倒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戴黑框眼镜的少年站在她身后,左手腕上的音符纹身清晰可见,嘴角挂着那个左边比右边高一点点的微笑。
"陈野..."她轻声呼唤。
雨滴顺着橱窗滑落,那个身影也随之消散。但许穗安知道,有些旋律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真正结束;有些相遇,即使隔着生死的距离,也依然在某个维度继续着。
她轻轻抚摸琴键,低声说:"下次...我会弹得更好。"
窗外,雨声如诉,仿佛在回应这个迟来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