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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不能做庸君

太庙的余音,带着血腥气和木屑的焦糊味,死死黏在每一个人的鼻腔里。那声撕裂死寂的咆哮,那柄楔入紫檀供桌的青铜礼刀,那滴落在太祖牌位上的帝王之血……如同无形的烙印,烫在所有目击者的眼底心间。死寂的空气被打破后,并非立刻涌入了喧嚣,而是被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恐惧所取代。百官们低垂着头颅,目光死死钉在金砖地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砖石看出洞来,不敢与任何人——尤其是御座方向——有丝毫目光接触。每一次衣料的轻微摩擦声,每一次压抑的喘息,都在空旷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紧绷欲断的神经。

王峻的脸,从最初的震骇抽搐中,渐渐凝固成一种铁青的死灰。松弛的皮肉绷紧了,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刻着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根基动摇的惊疑。他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无用的木偶,而是像在看一头突然挣脱锁链、扑向主人的疯兽,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憎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厉声呵斥这“亵渎太庙、惊扰祖宗”的狂悖之举,想用他积威多年的权势将我这刚刚挣脱的雏龙重新压回尘埃。但最终,他只是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如铁砧的字:“陛下……好大的……威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甩紫袍的宽袖,那动作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僵硬和倨傲,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踏在死寂的金砖地上,脚步声沉重得如同丧钟,径直朝着殿门走去。那决绝的背影,是一种无声的宣战,是权柄被公然挑衅后,最冰冷、也最危险的回应。

郑仁诲的目光,在王峻离去的背影和我之间,极其短暂地逡巡了一个来回。他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像一尊玉雕,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急速翻涌、沉淀。惊疑未褪,戒备更深,但在那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极细微、极幽暗的波澜被搅动了——那是一种对失控局面的审视,一种对棋局突然被打乱后,重新评估价值的冷静,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被那暴烈决绝所引燃的、属于武人血脉深处的悸动?他按在玉带上的手指缓缓松开,指尖却因方才的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的方向,极其标准、也极其疏离地躬身一揖,动作流畅得无懈可击,如同演练了千百遍。随后,他直起身,目光垂落,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已漠不关心,也迈开步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沉默退潮的百官行列之中,消失在一片压抑的紫朱青蓝里。

“哼!” 一声压抑着狂暴怒火的冷哼,如同闷雷炸响在死寂边缘。李重进那双铜铃般的豹眼,此刻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凶戾杀机,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我的脸上。他魁梧的身躯绷紧如拉满的硬弓,贲张的肌肉几乎要撑裂那华贵的紫袍。他死死盯着我,又扫了一眼那柄还深深嵌在供桌裂口、染血的青铜礼刀,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赤裸裸的、想要当场扑杀猎物的渴望。他的右手,几次虚握,仿佛在寻找那并不在腰间的佩剑剑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是一种纯粹武人的暴烈反应,不讲权谋,不论后果,只认力量与征服。他向前踏了半步,沉重的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无形的煞气如同实质的浪潮般向我压来!

整个太庙的空气,瞬间被这毫不掩饰的杀意冻结了!连那些低头装死的官员都感受到了这股狂暴的压力,身体抖得更厉害,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一道苍老而沉静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穿透了凝固的杀意:

“李将军。”

发声的是站在勋贵队列前列的魏国公,三朝元老,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没有看李重进,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感:“陛下有雷霆之怒,亦是天子之威。太庙乃供奉列祖列宗圣灵之所,非演武校场。将军一身系禁军安危,当以护卫宫禁、稳定朝纲为要务。” 他顿了顿,目光才缓缓转向李重进,那目光并无责备,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此间事毕,将军职责所在,是否该巡视宫防了?”

李重进狂暴的杀意猛地一滞。他凶狠地瞪向魏国公,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但魏国公那平静如古井的眼神,以及话语中隐含的分量——提及“禁军安危”、“稳定朝纲”——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那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上。他并非无脑莽夫,深知在太庙、在百官面前,若真对皇帝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即便他是殿前都指挥使,也绝无善果。更重要的是,魏国公代表着一股他无法忽视的、根深蒂固的勋贵力量。

“哼!” 又是一声更重、更憋闷的怒哼。李重进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中的杀意并未消退,只是被强行压抑下去,转化为一种更加阴鸷的怨毒。他猛地一跺脚,金砖发出沉闷的呻吟,转身,带着一股能把人撞飞的劲风,大步流星地冲出太庙正门,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迅速远去,留下殿内一片心有余悸的死寂。

随着三位权臣或怒走、或默退、或暴离,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仿佛也随之消散了一丝。但死寂并未打破,百官依旧如同被冻住的鱼群,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我站在原地,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虎口崩裂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小小的、暗红的花朵。方才那石破天惊的爆发,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柄还钉在供桌裂口里的青铜礼刀。每一步都踏在死寂里,脚步声清晰地回荡。我伸出那只染血的手,没有犹豫,握住了冰冷滑腻的刀柄。用力一拔!

“嗤——”

刀锋摩擦着坚硬的木茬,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沉重的青铜刀终于脱离了供桌的束缚,被我牢牢握在手中。刀尖垂地,粘稠的血珠顺着冰冷的锋刃,缓缓滑落。

我握着刀,转身。目光扫过那些依旧不敢抬头的百官,扫过魏国公沉静的脸,最后,落在大殿角落那个几乎蜷缩成一团的青袍身影上——史官。

他似乎想把自己缩进地砖的缝隙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卷摊开的竹简被他死死压在身下,紧握刻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我朝他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催命的鼓点。那史官抖得更厉害了,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眼前的一切。

我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下。染血的袍角垂落,几乎触碰到他因恐惧而蜷缩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太庙的香灰气息,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手中那柄滴着血的青铜礼刀,轻轻放在了摊开的竹简旁边。

“当啷。”

一声轻响,在落针可闻的殿宇里,却如同惊雷。

刀身冰冷的寒光,映照着竹简上那寥寥几个歪斜的刻痕——显然是方才混乱中仓促留下的。刀尖上,一滴粘稠的血珠,终于不堪重负,沉重地坠落。

“嗒。”

一声轻响。暗红的血珠,正正滴落在竹简光滑的空白处,迅速洇开,形成一个刺目、不规则的圆斑,像一只刚刚睁开的、血红的眼睛。

史官的身体猛地一抽,如同被烙铁烫到。他僵在那里,连颤抖都停止了,只有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他死死盯着那滴落在竹简上的帝王之血,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承受的恐怖预言。

我垂眸,最后看了一眼那滴血,那柄刀,和那卷注定要承载惊涛骇浪的史册。

然后,转身。

握着刀柄的手指再次收紧,残留的血迹在冰冷的青铜上留下黏腻的触感。我迈开脚步,染血的袍袖在身后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风,一步一步,踏过凝固的百官阵列,踏过太庙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门槛,走向殿外被灰蒙天光笼罩的深宫。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是无数道惊恐、猜疑、震动、乃至一丝隐秘期待的目光,被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隔绝。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太庙内那凝固着血腥、恐惧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沉重空气彻底隔绝。殿外的天光灰蒙蒙的,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然而,这寒意却未能驱散我心头那股灼烧般的燥热,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激得那狂烈的火焰更加汹涌。

手中青铜礼刀的冰冷触感和粘腻血迹,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锚点。我没有走向象征着帝王日常起居的乾元殿,那个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规矩束缚的华丽牢笼。脚步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踩在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冰冷地夹峙着,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窄的缝隙。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敲打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陈福那佝偻的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我身后半步之遥。他低着头,浑浊的眼珠隐藏在松弛的眼皮下,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只是跟着,沉默地跟着,像一道永远无法摆脱的、属于这深宫的影子。

御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熟悉的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涌来,但此刻,这气息中似乎也掺杂了别的东西——一种被长久闲置的尘埃味,一种……权力的真空感。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依旧光洁如镜,上面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摞摞用黄绫包裹的奏疏堆叠在案角,如同沉默的山峦。然而,案头中央,那方象征着帝王朱批权柄的龙纹端砚旁,却空空如也。那支本该由我执掌、用以定夺天下事的朱笔,不见了。

我停在御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疏。黄绫上贴着小小的票签,上面是熟悉的、属于中书省书吏的工整小楷,标注着奏疏的大致内容——“淮西水患赈济疏”、“河东军饷请拨急报”、“江南盐税岁入总汇”……这些关乎帝国命脉、生民疾苦的文书,如同被遗弃的孤儿,安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那个真正执掌它们命运的人——王峻——的最终裁决。而我,它们名义上的主人,甚至连触碰的资格,都已被无形剥夺。

一股比太庙劈桌时更甚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那不是面对生死威胁的绝望反击,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彻底无视、被当作空气的屈辱!这无声的漠视,比李重进那赤裸的杀意更令人窒息!

“呃啊——!”

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扬起!不是劈砍,而是用那沉重的青铜刀柄,带着全身的狂怒和积郁,狠狠砸向那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御案桌面!

咚!!!

一声闷响!桌面剧烈震颤!砚台里的陈墨泼洒出来,在深色的紫檀上溅开一片狰狞的墨迹。堆叠的奏疏哗啦啦倾倒散落,如同被狂风吹袭的落叶,铺满了半个地面。那方沉重的龙纹端砚也跳了起来,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撑着刀柄,剧烈地喘息,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虎口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刀柄的纹路蜿蜒流下,滴落在倾倒的奏疏黄绫上,迅速晕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陈福那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佝偻身躯,此刻终于有了剧烈的反应。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散乱的奏疏和墨迹旁,花白的头颅深深埋下去,枯槁的双手紧紧抓住我染血的袍角,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陈福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我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他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惊惶的老脸上:“朱笔呢?!”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朕的朱笔在哪里?!”

陈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声音破碎:“回……回陛下……朱笔……朱笔乃是王相……王相每日批阅奏章所用……用毕……便由中书省……收……收回保管……老奴……老奴实在不知……”

“不知?!” 我几乎是咆哮出声,一脚踢开脚边一本散落的奏疏,“那这些呢?!这些堆积如山的奏疏!为何不送到朕的案头?!为何?!朕是死了吗?!”

“陛下!陛下明鉴啊!” 陈福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老奴……老奴只是个卑贱的下人……王相……王相有令……所有奏章……须先经中书省……票拟……而后……而后由王相……定夺……方能……方能……老奴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也不敢僭越啊……” 他语无伦次,只是不住地磕头,花白的头发沾上了地上的墨渍和灰尘,显得更加狼狈可怜。

“好……好一个‘不敢僭越’!” 我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瘆人。怒火在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看着眼前这卑微颤抖的老奴,看着满地狼藉的奏疏,看着空荡荡的笔架,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了我的心脏!

“陈福!” 我厉声喝道。

“老奴……老奴在!” 陈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的泪水。

“去!” 我染血的手指直直指向书房角落那排巨大的书架,上面除了经史子集,还陈列着一些前朝留下的、象征帝王威仪的器物。“把太祖高皇帝御用的那柄玄铁刻刀给朕取来!”

陈福猛地一颤,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陛……陛下?!那……那是太祖遗物……是……是……”

“去!!”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刀锋刮过铁器,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朕要刻!朕要亲手刻!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朱笔硬,还是太祖留下的玄铁硬!朕要让列祖列宗看着!看着他们的不肖子孙,如何在这御案之上,刻下今日这奇耻大辱!”

陈福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呜咽。那柄传说中的玄铁刻刀,是太祖开国时用以在传国玉玺上留下印记的神兵,早已被供奉在宗庙深处,视为圣物。动它?这已非僭越,简直是自绝于列祖列宗!

就在这疯狂与绝望对峙的窒息时刻,御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不是内侍,不是侍卫,而是一个身着五品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士。他面容清癯,身形瘦削,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株安静的修竹。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没有丝毫波澜,却又仿佛能穿透这满室的狼藉与狂怒,直抵核心。他手中,捧着一卷用普通青布包裹的卷轴,并非奏疏的黄绫。

他没有行礼,没有惶恐,甚至没有看地上哭泣的陈福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滴血的青铜刀上,落在我因狂怒而扭曲的脸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珠玉落入冰盘,瞬间穿透了御书房内凝滞的、充满血腥和墨臭的空气:

“陛下。雷霆之怒,可碎紫檀供桌,可惊满朝公卿。”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奏疏,“然,可碎得开这积弊如山、盘根错节的朝局么?”

他微微一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同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幽暗。

“臣,翰林院待诏,范质。斗胆,为陛下献上一卷……‘无用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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