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我不能做庸君
本书标签: 古代  历史  觉醒 

第三章

我不能做庸君

范质的声音落下,御书房内死寂得能听到血珠从青铜刀尖滴落、砸在散乱黄绫上的“嗒”声。那卷裹着普通青布的卷轴,在他清瘦的手里,显得异常刺目。

“无用之书?” 我染血的手指几乎要将冰冷的青铜刀柄攥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烫的怒意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朕的太庙惊雷,朕的龙椅染血,在这满朝眼里,难道还不够‘无用’吗?!”

范质依旧站在门边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竹,面容平静。他并未因我的暴怒而有丝毫动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越过满地狼藉的奏疏、泼洒的墨迹、瘫软哭泣的陈福,直直望进我燃烧着火焰的瞳孔深处。

“陛下。”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试图剖开狂怒的表象,“雷霆之怒,可惊天地,可慑鬼神,亦可……” 他目光扫过我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的手,扫过那柄染血的礼刀,“……伤及己身,徒耗锋芒。王相怒而离殿,是威权受挫;李将军目露凶光,是杀意已生;郑枢密默然退避,是静观其变。陛下所求,是破局,还是玉石俱焚?”

“破局?” 我猛地踏前一步,青铜刀尖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光洁的金砖上留下一道暗红的血痕,“你看看这些!” 我指着地上如同垃圾般散落的奏疏,声音因极致的屈辱而扭曲,“看看这空空如也的笔架!朕连一支朱笔都摸不到!连一本关乎万民生死的奏疏都无权批阅!这龙椅,就是个笑话!这天下,何曾有过朕的半分声音?!你告诉朕,如何破局?用这柄刀,杀出去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陛下手中,已有刀。” 范质的目光落在我紧握的青铜礼刀上,随即又缓缓抬起,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灵魂,“太庙惊雷,便是陛下亲手铸就的第一柄刀——一柄斩向十七年傀儡生涯的刀!一柄向天下宣告,龙椅上坐着的,不再是泥胎木偶的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人心的力量,“此刀已出鞘,锋芒毕露,血光刺目!百官震骇,权臣侧目!陛下所求的‘声音’,已经让所有人都听见了!这,难道不是破局的开始?”

他顿了顿,语速放缓,却更加沉凝,如同重锤敲打:“然,刀出鞘,锋芒所指,便再无退路。王相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及朝堂;李将军手握禁军,虎视眈眈;郑枢密心思深沉,深谙制衡之道。陛下此刀,斩碎了旧日的沉默,却也引来了群狼环伺!此刻,陛下需要的,不是再挥刀劈砍,徒耗气力,更不是……” 他的目光掠过那被陈福擦拭干净的御案,掠过那空空如也的笔架,最终落回那卷青布包裹的卷轴上,“……不是刻下屈辱的伤痕,以自残昭示决心。”

他向前走了两步,靴底无声地踏过散落的奏疏边缘。他将手中的青布卷轴,轻轻放在了御案一角,那方滚落在地毯上、沾了墨迹的龙纹端砚旁边。动作从容,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意味。

“此卷所载,非经国济世之宏论,非运筹帷幄之奇策。” 范质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只是……一些旧事。一些被尘埃掩盖、被史笔略过的旧事。关于……王相如何从寒门微末,一步步攀至中书令高位,其中关节,所用之人,所结之盟,所忌惮之事……关于李将军崛起于行伍,其性情之暴烈,其麾下将领之亲疏,其与王相、郑枢密之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与交易……关于郑枢密,其人看似深潭无波,实则步步为营,其家族在江南根基,其手中掌握的某些……足以让王相也为之忌惮的隐秘……”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如同淬炼过的冰:“陛下要坐稳这雷霆万钧的龙椅,要收回这被窃取的权柄,需要的,不是另一场太庙的雷霆,而是看清这盘根错节的藤蔓之下,哪一根是支撑大树的根须,哪一根……是可以被斩断的枯藤!哪一处关节,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只需轻轻一触,便会分崩离析!这卷‘无用之书’,或许,能助陛下磨利手中已有的刀,看清挥刀的方向。”

御书房内,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陈福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范质的话,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那焚毁理智的狂焰,却让骨髓深处泛起更刺骨的寒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我那因爆发而短暂获得的虚妄力量感,露出了底下更加狰狞、更加危险的现实——破局,不是一场发泄,而是一场步步惊心的搏杀,对手是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巨兽。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毫不起眼的青布卷轴上。它静静地躺在沾了墨迹的御案一角,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可范质口中吐出的那些字眼——“寒门微末”、“性情暴烈”、“龃龉交易”、“江南根基”、“隐秘忌惮”——却仿佛赋予了它生命,让它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暗的光芒。这卷东西,真的能成为磨刀石?还是……又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我握着青铜礼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刀脊滑落。另一只染血的手,却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试探,伸向那卷青布。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青布表面,冰凉。

就在此时——

“皇儿!”

一声带着急切与压抑怒意的呼唤,骤然打破了御书房内凝滞的空气!

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太后在两名神色仓皇的大宫女搀扶下,疾步走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常服,显然来得匆忙,发髻甚至有些微散乱,脸上脂粉未施,露出底下浓重的疲惫和惊怒。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满地狼藉的奏疏、泼洒的墨迹、瘫软在地的陈福、我手中染血的青铜刀,最后,死死定格在我伸向那青布卷轴的、同样染血的手指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后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母亲目睹孩子坠入深渊般的恐惧和痛心,“太庙之事,哀家尚未来得及问你!你竟又……竟又在御书房动刀?!还要看这些……这些……” 她的目光扫过那青布卷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不祥之物,充满了惊惧和强烈的排斥,“范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这等污秽之物来蛊惑圣心!”

范质早已在太后闯入的瞬间便躬身退至一旁,此刻更是深深揖了下去,姿态恭敬,声音却依旧平稳:“微臣不敢。此卷所录,皆属朝堂旧闻,或有助陛下明察秋毫,洞悉……”

“住口!” 太后厉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范质的手指都在颤抖,“哀家不管是什么旧闻!陛下年少,血气方刚,易被奸佞蛊惑!你身为翰林待诏,不思以圣贤大道辅弼君王,反进此等离间君臣、挑动是非之邪物!是何居心?!来人!”

殿门外侍立的几名内侍闻声便要进来。

“母后!” 我猛地出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那只伸向卷轴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向前一探,五指张开,重重按在了那粗糙的青布包裹之上!冰冷的触感和布料的纹理清晰地印在掌心,连同那卷轴本身的坚硬轮廓。我抬起头,迎向太后惊怒交加的目光,眼中燃烧的火焰虽未熄灭,却多了一种被冰水淬炼过的、更加幽暗和执拗的东西。

“母后要儿臣做‘太平天子’。” 我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碴里滚过,“儿臣昨日听了。今日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儿臣也……做到了。”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看着我按在卷轴上的手,看着我虎口淋漓的鲜血,看着我眼中那混合着疲惫、疯狂和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冰冷决绝的光芒,那句“太平天子”,此刻听来,竟充满了讽刺。

“现在,” 我的手指在青布上缓缓收紧,将那卷轴牢牢攥在掌心,感受着它沉甸甸的份量,“儿臣想知道,这‘太平’,究竟是用什么换来的。这满地的奏疏,” 我用刀尖点了点散落的黄绫,“为何堆在这里发霉!这御案上的朱笔,为何从不属于朕!”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的痛楚,“母后!您告诉儿臣!是儿臣不配吗?!还是这天下,早已忘了谁才是它的主人?!”

太后的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沉寂。她看着我,看着那柄滴血的刀,看着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的青布卷轴,看着御书房内这如同风暴过境般的狼藉,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恐惧,有深深的无助,甚至……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母兽般的凶狠,但最终,那凶狠也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重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苍凉。

她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的内侍退下。那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不再看范质,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良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好……好……哀家老了……管不了你了……” 那“老了”二字,带着无尽的苍凉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放弃。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御书房里清晰可闻,仿佛要将所有的惊怒、恐惧和不甘都压回心底。然后,她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不再看我,也不再看任何人,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外走去。那背影,比昨日在慈宁宫时,更显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华丽的躯壳。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灰蒙的光线。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我、范质,和依旧瘫软在地、无声呜咽的陈福。

浓重的血腥味、墨臭和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的两样东西:一边,是冰冷粘腻、滴落着鲜血的青铜礼刀;另一边,是粗糙青布包裹、仿佛蕴藏着无数幽暗秘密的沉重卷轴。

虎口的血,顺着指缝,浸染了青布,留下几道暗红的、不规则的印记。

刀锋的寒光,与卷轴沉默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构成一幅冰冷而诡异的画面。

范质依旧垂手肃立在一旁,如同沉默的山岩。只有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阴影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光芒。

上一章 第二章 我不能做庸君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