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门,在太后那带着无尽疲惫与苍凉的背影后,沉沉合拢。殿内残余的光线似乎也被抽走大半,只留下满地的狼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墨臭、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陈福瘫软在地,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泥,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凄惶。
我的手指,还死死攥着两样东西。左手的青铜礼刀,冰冷粘腻,血珠沿着刀脊滑落,在散落的黄绫奏疏上砸开一朵朵微小的、暗红的花。右手的青布卷轴,粗糙的布料下,是坚硬而沉重的轮廓,像一块刚从千年寒潭底捞出的玄冰,冻得指骨生疼。虎口崩裂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包裹卷轴的青布,留下几道蜿蜒丑陋的印记。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从染血的刀锋移开,最终钉在御案一角——那方被泼洒的墨迹染污、此刻静静躺在地毯上的龙纹端砚。旁边,空空如也的紫檀木笔架,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陈福。” 我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在死寂中突兀地响起。
地上的呜咽猛地一窒。陈福惊恐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泪水和灰尘混在一起,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恐惧和茫然。
“起来。” 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被冰封后的空洞,“去。把朕的朱笔,找回来。”
“陛……陛下?!” 陈福的眼睛瞪得更大,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呓语。他看看我手中的刀和卷轴,又看看那空荡荡的笔架,嘴唇哆嗦着,完全无法理解这命令的含义。
“朕说,” 我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一本散开的奏疏上,发出纸张撕裂的轻响,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把朕的朱笔,找回来!现在!立刻!”
那声音里的寒意,让陈福猛地打了个寒噤。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脸上的污秽,踉跄着冲向御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柜。柜门被他慌乱地拉开,里面并非珍玩,而是些备用纸墨、印泥等杂物。他的手抖得厉害,在里面胡乱翻找着,杂物被带落在地,发出叮当的脆响。
终于,他颤抖的手从柜子深处捧出一个细长的、包裹着明黄锦缎的锦盒。他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捧着救命的稻草,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御案前,双手高高捧起锦盒,头深深埋下去:“陛……陛下……朱笔……朱笔在此……”
我没有看那锦盒,目光依旧停留在空荡的笔架上。染血的左手握着青铜礼刀,缓缓抬起。刀尖,指向了那张光洁如镜、此刻却沾染墨迹的紫檀御案桌面。
“磨墨。”
陈福又是一抖,但这次他反应快了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块沾了墨迹的龙纹端砚。他手忙脚乱地将端砚扶正,拿起旁边一块松烟墨锭,又去取盛水的青玉小盂,动作慌乱得如同第一次侍奉的学徒。墨锭在砚池里打着滑,清水溅了出来,混合着地上泼洒的墨汁,更显污浊不堪。他枯槁的手背青筋毕露,用尽全身力气研磨着,粗重的喘息和墨锭摩擦砚池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墨汁,在砚池中渐渐化开,浓黑如深渊。
我垂眸,看着右手中紧握的青布卷轴。鲜血已将青布染透了几处,变成更深的暗褐色。指尖用力,粗糙的青布被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深褐色、略显陈旧的硬皮封面。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
翻开。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蝇头小楷或工整誊录。而是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字迹!有工整的馆阁体,有行云流水的行书,有潦草如鬼画符的草书,甚至还有用炭条匆匆勾勒的草图!纸张的颜色也深浅不一,明显是不同时期、不同来源的纸张被小心地粘贴、装订在了一起。字里行间,充斥着各种符号、圈点、连接线……如同一张巨大而混乱的蛛网,扑面而来!
我的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瞬间攫住了那些跳跃的字眼和名字:
“……王相初任河阳判官时,其前任赵知节因‘贪墨河工银’下狱,家产抄没,其女眷……后不知所踪。然,同年,王相在汴京购得‘雅园’别业一处,耗资甚巨,其财源……”
“……李重进麾下骁将张勇,性嗜赌,尤好斗鸡。上月于西市‘金羽坊’,一夜输银三千两,签下巨债。债主乃城南‘通源柜坊’,坊主刘三……实为郑枢密夫人远房表侄……”
“……江南转运使周淮安,乃王相门生,掌两淮盐引批核大权。然其妻弟陈默,于扬州私开盐场,所产之盐,皆以‘官盐’之名,行销……利润惊人,王相所得之‘孝敬’,每年不下……”
“……去岁秋,郑枢密幼子郑少麟于金陵‘醉月楼’与人争风,失手打死一商贾之子。死者家仆赴金陵府衙告状,当夜府衙卷宗房失火,所有案卷付之一炬。商贾之家,三日后举家迁离金陵,不知所踪。此案……疑为郑枢密府中‘影子’卫队所为……”
“……王相长子王延嗣,性骄奢,尤好搜罗奇石。上月于城西‘奇石居’购得太湖奇石‘青鸾泣血’,价逾万金。然此石原为已故魏国公旧藏,魏国公府败落后,此石流落市井,如何落入‘奇石居’?疑与王相暗中侵吞魏国公府部分产业有关……”
…………
无数的名字!无数的勾连!无数的交易!无数的隐秘!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这卷陈旧的册页中钻出,缠绕上我的神经!王峻、李重进、郑仁诲……这些名字不再是朝堂上威严的符号,而是被这册页中冰冷的文字彻底剥去了华服,露出底下贪婪、暴戾、肮脏、血淋淋的本质!他们的权势,他们的根基,他们的弱点,他们之间那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布满裂痕的联盟,都在这混乱而精准的笔触下,无所遁形!
这哪里是什么“无用之书”?这分明是一卷淬了剧毒、足以将整个朝堂炸得粉身碎骨的——**账本**!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握着卷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崩开,鲜血无声地滴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上,将它们染得更深、更刺眼。一股混杂着极度兴奋、冰冷杀意和巨大压力的洪流,在胸中疯狂冲撞!原来如此!原来这看似坚不可摧的铁幕之后,竟是如此千疮百孔!如此不堪一击!
“陛下……墨……墨磨好了……” 陈福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他双手捧着那块沉重的龙纹端砚,砚池里,浓黑的墨汁如同一池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的目光,终于从那卷“账本”上移开,缓缓抬起。扫过陈福惊恐的老脸,扫过他手中那池浓墨,最终,落在了御案之上。
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却被权臣视若无物的紫檀木御案。
那张刚刚被我用青铜礼刀柄砸出沉闷凹痕的御案。
那张……空空如也,等待着真正主人落笔的御案!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那不是愤怒,不是狂躁,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占有欲**!
“拿笔来。”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陈福哆嗦着,从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了那支通体赤红、笔杆温润如玉、笔尖饱蘸着浓墨的御用朱笔。笔尖的狼毫,在墨池中吸饱了墨汁,饱满欲滴,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我没有去接那支笔。
而是猛地抬起了左手!
那柄沉重的、沾满我自己鲜血的青铜礼刀,被我高高举起!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寒芒!
“陛下!!!” 陈福的尖叫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手中的端砚和朱笔险些脱手掉落!
范质一直如同石雕般静立一旁,此刻,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我高举的刀锋!
刀,没有劈向任何人。
带着全身的力量,带着太庙劈桌的余威,带着御书房积郁的狂怒,带着刚刚从那卷“账本”中汲取的冰冷杀意和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朝着那张光洁的紫檀御案桌面——
**刻了下去!**
嗤——嗤嗤嗤——!
刺耳至极的金属刮擦硬木的声音,如同厉鬼的尖啸,瞬间撕裂了御书房的死寂!坚硬的紫檀木屑,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在刀锋下疯狂地飞溅起来!每一刀都深入木理,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凶狠力道!
我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虎口的伤口被巨大的反震力一次次撕裂,鲜血如同泉涌,顺着刀柄流下,浸透了紧握刀柄的手指,又随着每一次刻划的动作,飞溅在桌面上,与深紫色的木屑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片狰狞的暗红斑痕!
刀尖在桌面上狂舞,不是文字,不是图案,而是一道道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刻痕!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疯狂撕扯过!每一道刻痕都带着喷溅的血点和木屑,深深地、永久地嵌入了这张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紫檀木中!
这不是批阅!这是宣告!是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在这被窃取的权柄象征之上,刻下属于我的印记!刻下我的愤怒!刻下我的屈辱!刻下我绝不再做傀儡的誓言!
刻痕的轨迹渐渐清晰,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扭曲、带着淋漓鲜血和木屑的——
**“朕”字!**
最后一刀,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拖过,“朕”字最后一笔的末端,深深楔入桌面,刀尖甚至穿透了厚重的紫檀,从桌面下方刺出了一小截!
我撑着刀柄,剧烈地喘息着,如同刚从血战中爬出的伤兽。汗水混合着溅到脸上的血点,顺着下颌滴落。整个右臂因为用力过度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桌面上,那个巨大的、用刀刻出的“朕”字,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一个用帝王之血写就的宣言,在浓墨和散乱奏疏的衬托下,触目惊心!
陈福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范质依旧站在原地,但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了几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染血的“朕”字,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我喘息着,缓缓抬起头。染血的目光,越过那个狰狞的“朕”字,越过散落一地的奏疏,最终落在了陈福手中那支饱蘸浓墨、笔尖饱满欲滴的——朱笔之上。
那只手,那只刚刚握刀刻下血字、此刻还在微微颤抖、沾满自己鲜血的手,缓缓抬起。
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伸向了那支朱笔。
五指张开,稳稳地,握住了那温润如玉的笔杆。
笔尖饱满的墨汁,沉甸甸的,仿佛凝聚着万钧之力。
我的目光,转向了地上散落的、堆积如山的奏疏。随手,捡起了最上面的一本。黄绫包裹,票签上写着:“江南道监察御史李严劾:扬州盐课提举司周淮安贪墨盐引、私开盐场、盘剥盐民、中饱私囊……请旨严查!”
周淮安!这个名字,刚刚还在那卷“账本”上,作为王峻的爪牙,吸食着帝国的血液!
握着朱笔的手,没有丝毫犹豫。饱蘸浓墨的笔尖,悬停在那份弹劾奏疏的票签之上,那属于中书省书吏的、工整却冰冷的字迹上方。
然后,落下。
猩红的朱砂,如同滚烫的岩浆,如同沸腾的鲜血,在明黄的奏疏封面上,狠狠地、重重地——
**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力透纸背的——**
**“准”字!**
朱砂淋漓,顺着笔锋的走势微微晕开,像一朵刚刚绽开的、带着血腥气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