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淤泥里，一点点艰难地上浮。最先感知到的，是痛。无处不在的痛。左肋下是沉重而尖锐的闷痛，仿佛有沉重的石块压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折磨。

然后是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驱之不散的寒意。她仿佛赤身躺在冰原之上，寒气侵入五脏六腑。

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痛苦中，唯一一点微弱的热源，成了她意识本能追寻的灯塔。

她的脸颊……似乎贴着一片温热的所在。那温度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夜露般的微凉，但在这彻骨的寒冷中，却如同唯一能取暖的炭火。

沈昭在昏沉中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用脸颊蹭了蹭那片温热。像一只冻僵的小兽，本能地寻求庇护。

那片温热似乎僵了一下，却没有移开。

意识又沉浮了片刻。沈昭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昏黄的烛光在眼前摇曳，光影晃动。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试图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片玄色的衣料，纹理精致，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微光。她的脸颊，正贴在这片衣料包裹着的、温热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平稳而有力的心跳震动。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烧的鬼火，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审视般的专注，低头看着她。

薛洋。

他就坐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的手掌……正托着她的脸颊。那掌心干燥、温热，带着薄茧，以一种近乎禁锢、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支撑力道，稳稳地托着她的头，让她不至于滑落。他的另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暗红血迹。

原来……那片温热，是他的掌心。

沈昭的意识依旧混沌，巨大的痛苦和残留的死亡阴影让她思绪迟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没有了平日的暴戾和疯狂，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一种近乎沉静的……疲惫？下颌线绷得很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鬼使神差地。

沈昭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从锦被中探了出来。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她抬起了手，动作缓慢而笨拙，带着重伤后的无力感。

然后，那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薛洋紧抿的唇角。

冰冷的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从唇角蔓延开。

薛洋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愕、暴戾，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杀意！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挥开这只不知死活的手！

然而，就在他眼神变冷的刹那，他看到了沈昭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没有算计，没有清醒，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被巨大痛苦和虚弱吞噬后的、纯粹的茫然和脆弱。她的眼神空洞，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个遥远的、不存在的幻影。触碰他嘴角的动作，也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意识的依赖和探寻。

就像……在确认一个温暖的梦。

薛洋即将挥出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死死地盯着沈昭那双茫然脆弱的眼睛，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他唇角干涸的一点血痂，那是他之前自己咬破的。那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像羽毛一样拂过，带着一种奇异的……痒。

胸中那股习惯性的暴戾和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种被什么东西哽住的滞涩感。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生硬的字：

薛洋……吵。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般的模糊，却没有任何呵斥的力度，更像是一种……被打扰后的、别扭的抱怨。

沈昭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茫然的眼睛眨了眨，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依旧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还没完全理解眼前的景象。

薛洋也看着她，脸色依旧阴沉，眼神复杂难辨。他没有移开托着她脸颊的手掌，也没有挥开她触碰自己嘴角的指尖。

薛洋那声生硬的“吵”，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沉没。

沈昭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依旧看着他，那双蒙着水雾的眸子依旧茫然空洞，仿佛薛洋那张近在咫尺、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只是烛光摇曳下投在墙壁上的一片模糊光影。巨大的痛苦和虚弱如同厚重的茧，将她紧紧包裹，隔绝了外界的清晰。

她只是本能地感受到，那托着自己脸颊的温热掌心，是这无边寒冷与痛苦中唯一的锚点。

于是，在薛洋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沈昭那只抬起的手，并未收回，也未再触碰他。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无力感，垂落下来。冰凉的指尖，最终轻轻地、无意识地搭在了薛洋那只托着她脸颊的手腕上。

指尖下的脉搏沉稳有力，带着生命的搏动，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薛洋的身体再次僵住。

沈昭似乎得到了某种奇异的安抚。她不再试图触碰他，只是将脸颊更深地、更依赖地埋进他那宽厚温热的掌心。这个微小的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处，让她痛苦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呻吟，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薛洋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的紧绷和痛苦。托着她脸颊的手掌下意识地微微用力，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安抚的力道，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她冰冷汗湿的鬓角。那动作生硬而笨拙，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薛洋哼……

一声带着浓浓倦意和烦躁的轻哼从薛洋喉咙里溢出，像是困兽不耐烦的低吼。他别开脸，不再看沈昭那张脆弱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脸，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眼神却有些放空。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沈昭的微弱而痛苦，薛洋的粗重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名为“同命”的、无法挣脱的粘稠气息。

时间在昏黄的烛光中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掌心的温度持续传递，也许是薛洋指腹那笨拙的摩挲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沈昭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急促痛苦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濒临崩溃的挣扎。她似乎陷入了更深、也更安稳一点的昏睡。

薛洋感觉到掌下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那细微的、规律起来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腕。他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昭脸上。

烛光柔和了她苍白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卸去了清醒时的倔强和算计，此刻的她，安静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麻烦。真他妈麻烦。

薛洋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可托着她脸颊的手，却依旧稳稳地放着，没有收回。

就在这时，沈昭那只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冰凉的指尖微微蜷缩，像初生的小猫爪，极其微弱地、无意识地……勾了勾他的手腕内侧。

那细微的、带着全然依赖的触碰，如同羽毛拂过最敏感的神经。

薛洋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麻痒感瞬间从被触碰的手腕蔓延开，直冲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暴怒，猛地抽回了那只托着沈昭脸颊的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失去了支撑，沈昭的头颅无力地向一侧歪去，眼看就要撞到坚硬的床柱！

沈昭唔……

昏睡中的沈昭发出一声不适的闷哼，眉头再次蹙起。

薛洋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几乎是抽手的瞬间，他的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伸出，一把捞住了沈昭歪倒的头颅！宽大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颈和半边脸颊！

他的动作带着一股凶狠的劲儿，仿佛不是在扶，而是在抓。但托住的位置却避开了她受伤的左肋，手指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控制着，没有捏疼她脆弱的脖颈。

沈昭的头颅被强行固定在他掌中，不适地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更清晰的、带着委屈的嘤咛。

薛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偷袭”的手腕，又看看被自己强行固定住、在掌中不安扭动的沈昭，胸中那股无名邪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

薛洋找死的家伙。

他低骂了一声，声音带着被彻底激怒的暴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猛地松开托着沈昭后颈的手，动作粗鲁地将她的头按回枕头上，力道之大，让沈昭在昏睡中都痛哼出声。

他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到肋下的伤，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铁青。他烦躁地在床边来回踱了两步，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最终，他的目光恶狠狠地钉在昏睡中依旧蹙着眉、显得异常脆弱的沈昭脸上。

薛洋妈的！麻烦精！

他低骂一句，猛地弯腰，一把抓起旁边矮柜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汤！也不管温度，端起来就往沈昭唇边送，动作凶狠得像在灌毒药。

薛洋喝。

冰冷的碗沿猛地撞上沈昭干裂的唇瓣，激得她身体一颤，在昏沉中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薛洋由不得你！

薛洋眼中凶光毕露，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就要强行撬开！

就在他手指即将用力的刹那——

“啪嗒！”

沈昭那只刚刚“作乱”的手，在无意识中轻轻一挥，指尖正好扫过薛洋端着药碗的手腕！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

薛洋的手猛地一抖！

“哐当——哗啦！”

药碗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浓黑冰冷的药汁如同泼墨，溅得到处都是，浓烈的苦味瞬间在房间里炸开！

时间仿佛静止。

薛洋保持着弯腰捏住沈昭下巴的姿势，僵在原地。他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药汁，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最后，目光缓缓移到沈昭那只又软软垂落在锦被上的、惹祸的手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暴怒、憋屈、荒谬和被彻底挑衅的邪火，如同火山般在他胸口轰然爆发！

他猛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地上那滩狼藉，又指着床上昏睡无知无觉的沈昭，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薛洋你……你……

他你了半天，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薛洋你他妈故意的！

回应他的，只有沈昭微弱而平稳的呼吸，以及地上药汁缓缓流淌的细微声响。

薛洋站在床边，看着沈昭那张在破碎药碗和刺鼻苦味中依旧安然昏睡的脸，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那被冰凉指尖拂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麻痒。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股要将地板踏穿的狠劲，大步朝门口走去。背影裹挟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