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终年风雪。一座冰晶雕琢的洞府深处,并非想象中刺骨的严寒。暖玉铺地,灵泉汩汩,氤氲的水汽里浮动着奇异的药香与安魂草的清冽气息。
洞府中央,并非冰棺,而是一张铺着厚厚雪貂皮的暖榻。榻上,沈昭安静地沉睡着。她的脸色不再是令人心揪的死白,而是透着一层温润的、近乎透明的玉色,呼吸均匀悠长,胸脯微微起伏,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
薛洋坐在榻边,不再是那个形容枯槁、满身戾气的疯子。玄衣依旧,却洗去了血腥与风尘,只余沉静。他眉宇间沉淀着岁月与执念熬炼出的深邃,曾经的疯狂被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取代,悉数倾注在沉睡的人身上。
他手中握着一块温润的养魂玉,正极其小心地、用自身温养过的灵力引导着玉中蕴藏的柔和生机,缓缓渡入沈昭的眉心。这个过程他已重复了无数个日夜,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完成他的功课。
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粗糙的陶土小瓶,瓶口敞着,里面是几颗金灿灿、裹着雪白糖霜的枇杷蜜饯。甜香丝丝缕缕,混在药香里,是这冰冷洞府中唯一的人间烟火气。
薛洋昭昭,
薛洋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谁。
薛洋今日风雪小了些,外面……能看到一点日光了。你不是总嫌这里太冷清么?等你醒了,我们就往南走,找个暖和的地方……你不是说,想尝尝江南的春笋?
他自顾自地说着,指尖轻轻拂过沈昭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尖,动作是长久以来练就的、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三年了。从幽冥鬼域抢回她最后一缕被怨气撕扯的残魂,从极北冰魄中找到那块传说中能温养魂魄的千年玉髓,再到耗尽心血、几近身死道消才布下这逆天的聚魂返生大阵……每一步都踏在深渊边缘,每一次灵力枯竭濒死时,都是她遗书中那句“好好活着”和锁灵囊里微弱的蓝光,将他从崩溃的悬崖拉回。
代价是巨大的。他一身修为几乎散尽,只剩下维系大阵和温养她的本源之力。
昔日的夔州恶煞、金麟台疯狗,如今只是守着一个渺茫希望的囚徒。但他甘之如饴。
薛洋蓝老头儿前日又传讯来了,
薛洋继续低语,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薛洋说金麟台如今规矩多了,瞭望台也修得像个样子,仙门那些老家伙们吵吵嚷嚷,但总算没再出第二个金光瑶……聒噪得很。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嫌弃的弧度。
薛洋他问你好不好。我告诉他,好得很,就是贪睡。
他拿起一颗枇杷蜜饯,晶莹的糖霜在指尖融化。这是他自己学着熬的糖浆,笨拙地裹在晒干的枇杷上。初时不是太苦就是太腻,失败了许多次。如今,总算能入口了。
薛洋尝尝?
他俯下身,将蜜饯轻轻抵在沈昭柔软却依旧冰凉的唇瓣上,用哄孩子般的语气。
薛洋这次……应该没那么难吃了。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唇瓣的刹那——
沈昭纤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振翅般,颤动了一下。
薛洋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僵在原地,连指尖的蜜饯都忘了收回,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生怕只是自己长久期盼下的幻觉。
一下,又一下。
那蝶翼般的颤动,越来越清晰。随即,覆盖在眼睑下的眼珠,似乎也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薛洋屏住了呼吸,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不敢眨眼,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看着,等待着那个他赌上一切、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的奇迹。
终于,在薛洋几乎要被那巨大的希冀和恐惧撕裂时,沈昭那双紧闭了三年之久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和沉重,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似乎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又闭了闭眼,眉头微蹙。过了片刻,才再次尝试着,缓缓地、完全睁开了双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如同蒙尘已久的琉璃终于被拭去尘埃,虽然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茫然,却清晰地映入了薛洋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震惊、狂喜、以及几乎要溢出来的、小心翼翼的恐惧的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风雪声、灵泉声、心跳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
薛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拿着蜜饯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糖霜簌簌落下。
沈昭的目光缓缓聚焦,从茫然到困惑,再到看清眼前这张刻骨铭心的脸——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眼底沉淀的、深不见底的沧桑与……浓烈到让她心悸的爱意。
记忆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而至。金麟台的琉璃灯,刺入心口的冰冷,血泊的粘稠,灵魂剥离的剧痛……还有那张揉皱的信纸,那句“枇杷蜜饯很甜”……
沈昭阿……洋?
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久未开口的生疏和不确定。仅仅两个字,却耗尽了她刚苏醒的所有力气。
这一声呼唤,如同点燃了薛洋濒临崩溃的引线!
薛洋昭昭!
一声带着哭腔的、破碎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无法克制,手中的蜜饯掉落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扑倒在榻边,双臂颤抖着、却又用尽全身力气地、死死地将那个刚刚苏醒的、依旧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
薛洋昭昭……昭昭……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她的名字,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单薄的寝衣。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压抑了三年、积累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绝望、思念、狂喜……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喷发!
薛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不会丢下我……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语无伦次,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充满了委屈、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沈昭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水落在颈间的灼热,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里蕴含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珍重。这拥抱如此用力,甚至让她有些窒息,肋下未愈的旧伤也隐隐作痛,但她没有挣扎。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回抱住了薛洋颤抖的脊背。指尖触及他微凉的玄衣布料,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和骨骼的轮廓。
沈昭我……回来了……
她用尽力气,在他耳边,极其微弱地回应道。声音虽小,却清晰地落入了薛洋的耳中。
这句话,如同最有效的安抚咒语。薛洋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箍着她的手臂力道也微微松了些许,却依旧不肯放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他微微退开一点距离,布满血丝、泪痕狼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贪婪地、一遍遍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唇瓣,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薛洋疼不疼?有没有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
沈昭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激动的脸,落在了地上那颗滚落的、沾了些许尘土的枇杷蜜饯上。金黄的果肉,雪白的糖霜。
薛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松开她,小心翼翼地扶她靠好,然后飞快地捡起那颗蜜饯,用袖子仔细擦干净,又像捧着稀世珍宝般递到她唇边,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期盼。
薛洋尝尝?我……我自己做的。可能……没外边的好……
沈昭看着他笨拙又紧张的样子,看着他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心头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又酸又涩,最终化为一片温热的暖流。她微微张开嘴,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蜜饯。
清甜的枇杷果香混合着糖霜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点粗糙的颗粒感,远不如记忆中徐记的精致。但这份甜意,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残留在身体深处的、属于死亡的冰冷和苦涩。
沈昭很甜……
她咽下那口蜜饯,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雪消融后绽放的第一朵小花。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望着薛洋,里面映着他泪痕未干、却因她一句话而瞬间亮起的脸。
沈昭阿洋做的……最甜。
薛洋怔怔地看着她唇边那抹虚弱却真实的笑容,听着那句“最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炸开。三年来所有支撑他的疯狂、孤寂、绝望……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彻底融化、驱散。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眼角悄然溢出的泪珠混合在一起。
这一次,不再是诀别的冰冷,而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滚烫。
薛洋嗯……
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稳。
薛洋以后……天天给你做。
窗外,极北的风雪似乎也温柔了几分。暖玉洞府内,药香氤氲,灵泉叮咚。重逢的两人紧紧依偎,一个泪痕未干却笑容满足,一个虚弱苍白却眼神温柔。那颗沾过尘土的枇杷蜜饯静静躺在小几上,金黄的色泽在暖玉的光晕下,流转着人间至味的微光。
蓝启仁是在一个月后收到薛洋那封言简意赅、字迹依旧带着点不耐烦却不再乖戾的传讯符的。
符上只有一行字:
人醒了。勿扰。
云深不知处的静室里,蓝启仁捏着那张薄薄的传讯符,看着上面那熟悉的、带着点张牙舞爪意味的字迹,久久未动。半晌,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叹息,从这位古板严苛的老先生口中溢出。
他走到窗边,望向姑苏连绵的青山。春日暖阳正好,山花烂漫。
蓝启仁沈丫头……
他低声自语,素来严肃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近乎释然的、极淡的弧度。
蓝启仁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