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一

江南的春天，是浸在蒙蒙烟雨和融融暖意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乌篷船摇橹欸乃，穿过一座座拱桥。空气里浮动着水汽、新叶的清香，还有丝丝缕缕甜糯的糕饼香气。

临水的一间雅致客栈二楼，雕花木窗半开。薛洋斜倚在窗边，玄衣的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捏着一块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定胜糕，自己没吃，只是垂着眼，看着坐在旁边软榻上的沈昭。

沈昭裹着一件素雅的月白披风，衬得脸色愈发莹润，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透着健康的暖玉光泽。她手里捧着一盏清茶，目光落在窗外烟波浩渺的河面上，几只水鸭悠闲地划开碧波。她的侧颜沉静，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

“尝尝？”薛洋将手中的定胜糕递过去，声音是刻意放低的柔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哄劝。他记得她胃口依旧不算好，但比从前强了太多。

沈昭收回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糕点，粉糯的糕体上印着吉祥的纹样，散发着甜香。她没接，只是微微歪了头，清澈的眸子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看向薛洋：“薛公子如今，倒真像个专司投喂的了？”

薛洋挑眉，非但不恼，反而顺势将那糕点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她的唇：“怎么？嫌我烦了？那你自己动手？”

沈昭轻笑出声，如珠落玉盘。她终于伸出手，却不是接那糕点，而是就着薛洋的手，低头在那块定胜糕上小小地咬了一口。温软的唇瓣不经意擦过他的指尖。

薛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眼神瞬间暗沉了几分，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小口咀嚼，腮帮微动，像只慵懒的猫儿，心头那点被撩拨起的涟漪又化作了更深的暖意。

“味道如何？”他声音有些低哑。

“尚可。”沈昭咽下糕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冲淡了甜腻，“不及阿洋的枇杷蜜饯。”

薛洋闻言，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带着点得意，又带着点被认可的熨帖。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将剩下的大半块糕点自然地送进自己嘴里，仿佛分享同一块点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午后，雨歇云开。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暖融融的。

“出去走走？”薛洋提议，眼神落在沈昭身上，带着询问。他如今万事以她为先，连出门散步都要看她的意愿和精力。

沈昭点点头，眉眼舒展：“好。听说城西有片桃林，开得正好。”

城西的桃花林果然不负盛名。粉霞漫天，层层叠叠，绵延数里。微风过处，花瓣如雨，簌簌而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粉毯。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游人如织，多是赏花踏青的年轻男女，笑语晏晏。薛洋和沈昭并肩走在花径上，玄衣与月白在粉色的海洋里显得格外醒目。薛洋依旧下意识地将沈昭护在身侧，高大的身形替她挡开偶尔拥挤的人潮，只是动作不再像从前那般带着禁锢的意味，而是自然而然的守护。

沈昭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花瓣。花瓣柔软，带着阳光的温度。她低头看着掌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神情安宁。

薛洋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花枝缝隙，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跳跃。这一刻的她，远离了阴谋算计，远离了生死挣扎，只是一个单纯欣赏春光的女子。这份平静的美丽，比这满林桃花更让他心悸。

他忽然停下脚步。

沈昭疑惑地抬头看他。

薛洋没说话，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拂去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动作却轻柔无比，仿佛触碰的是最易碎的珍宝。指尖拂过她柔顺的发丝，停留在她耳畔。

沈昭微微一怔，随即脸颊泛起一层极淡的、如同桃花瓣尖般的粉晕。她没有躲闪，只是抬起清澈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是飘飞的花雨。但在薛洋眼中，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眼前这双映着他身影的眼眸，和那抹动人的羞赧。

他喉结微动，眼中翻涌着深沉的爱意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他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昭昭。”

“嗯？”沈昭轻声应道，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以后……”薛洋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誓言般的重量，“我们每年春天，都来看桃花。”

不是询问，是陈述。是承诺。

沈昭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又酸又涨，最终化为一片温热的汪洋。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他过于灼热的呼吸，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如同春水初生，明媚了整个花林。

“好。”她轻声应允，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和甜意。

薛洋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心头那点残余的、关于漫长黑暗和等待的阴霾，终于被这明媚的春光彻底驱散。他也笑了，不再是过去那种扭曲的、带着戾气的弧度，而是纯粹的、带着满足和释然的笑容。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强势地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

十指紧扣。

掌心相贴的温度，比这春日的暖阳更令人心安。

沈昭没有挣扎，任由他牵着，指尖微微蜷缩，回握住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两人继续沿着花径漫步，落英缤纷，沾满了他们的肩头、发梢。

走到一处人少些的僻静角落，几株老桃树虬枝盘曲，花开得尤其绚烂。树下有石桌石凳。

“歇会儿？”薛洋问。

沈昭点头，确实有些走累了。

薛洋让她坐下，自己却没坐，而是走到旁边一株开得最盛的桃树下，仰头看了看。随即足尖一点，身形轻盈如燕，几下便攀上了枝头。他动作利落，玄衣在粉白的花丛中穿梭，片刻后便折了几支开得最饱满、花枝形态最美的桃花。

他跳下来，走到沈昭面前，将那一大捧灼灼的桃花递给她。粉白的花瓣映着他带笑的眉眼，少了几分昔日的阴鸷，多了几分少年般的意气。

“给。”他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昭看着眼前这捧带着露珠、生机勃勃的花束，又看看薛洋沾了些许花粉和树屑的衣襟，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她伸手接过，低头轻嗅，馥郁的甜香沁人心脾。

“谢谢。”她抬眸，眼中笑意盈盈，“很好看。”

薛洋看着她抱着花束、眉眼弯弯的样子，只觉得比这满林桃花加起来还要好看千倍万倍。他忍不住伸出手，这次不是拂花，而是带着点粗粝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沈昭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像只被顺毛的猫儿，微微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昵。阳光透过花枝洒下，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在她怀中的桃花上镀了一层金边。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薛洋收回手，在她身边坐下。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赏花，看着她偶尔抬手拂去落在花束上的花瓣，看着她唇边那抹恬淡满足的笑意。

曾经的夔州恶煞，金麟台疯狗，如今只想守着这一人，看尽这人间四时风物，陪她尝遍这世间所有甜。

江南的春水潺潺，桃花灼灼。

而他们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