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与雏菊

意识像沉在温暖的海底，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起。

没有冰冷的抓挠，没有刺耳的噪音，没有翻滚的红色深渊。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宁静包裹着她。

林晚缓缓睁开眼。

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几秒，才看清头顶陌生的天花板。简洁的线条，柔和的米白色，一盏造型简约的吸顶灯。不是她出租屋那布满裂纹、偶尔会渗出黑色液体的老旧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咖啡的醇厚气息？没有颜料和松节油的刺鼻，没有速食面的油腻。

她在哪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一点点显露出来。漆黑的楼道，冰冷的墙壁，手机碎裂的屏幕，还有……那如同雷霆般撕裂黑暗、将她从深渊边缘硬生生拽回的声音！

星河！

林晚猛地坐起身，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薄薄的被子从身上滑落，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质地柔软的灰色男式T恤，长度盖过了膝盖。陌生的触感让她一阵慌乱。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却温馨。一张单人床，一个原木色的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一盏造型别致的台灯。窗帘是浅灰色的亚麻布料，此刻拉拢着，缝隙里透进清晨微白的天光。

不是医院。也不是她的出租屋。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晚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抓紧了被子，身体瞬间绷紧。

“醒了？” 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江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连帽衫，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但那双眼睛，此刻褪去了昨夜在楼道里的惊怒火焰，重新盛满了她所熟悉的、如星夜般的温和与关切。只是那温和之下，沉淀着更深的东西——一种沉重的了然，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热气袅袅升起。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走进来，脚步很轻，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温热的牛奶，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这个真实的、带着家居气息的男人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羞耻、恐惧、感激、一种无所适从的依赖感……种种情绪像打翻的颜料盘，在她心底搅成一团。

她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角。那件宽大的T恤提醒着她此刻的狼狈和毫无防备。

“你的衣服……湿透了，还有泥。” 江屿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家里没有女孩子的衣服，只能先委屈你穿我的。放心，是干净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昨晚……你发烧了，一直在说胡话。现在感觉退了些。”

发烧？林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不再滚烫。但身体依旧沉重酸痛，像被卡车碾过。

“我……”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昨晚给我发了语音。” 江屿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沉重的包容，“我听到了。” 他没有描述那条语音的内容有多混乱、多恐惧，只是简单陈述了事实。“我赶到的时候，你在楼道里晕倒了。”

晕倒前的最后一幕瞬间涌入脑海——那冰冷的抓挠感，绝望的呼救，还有他如同天神般降临的身影，那构筑起温暖屏障的声音……

林晚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她淹没。她把自己最不堪、最疯狂、最“异常”的一面，彻底暴露在了这个人面前！

“对不起……” 她几乎要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些……那些话……”

“不需要道歉。” 江屿打断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在床边坐下，保持着一个不过分亲近、又足够清晰的距离。

“林晚，” 他叫她的名字，目光坦诚地迎上她躲闪的视线，“昨晚，在楼道里，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林晚的身体微微一颤。她记得。

「没事了…我在这里…」

「我看见了…」

「我都看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记忆里。

“我说，我看见了。” 江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我看见了你的恐惧，看见了你的挣扎，也看见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所说的，‘世界以外的东西’留下的痕迹。至少，我看到了它们对你的影响。”

他没有直接说“我相信你看见怪物”，但他的话语，已经明确无误地承认了他理解并接受了她描述的“异常”体验的真实性。

林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底没有恐惧，没有猎奇，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惜的理解和一种磐石般的平静。

“你……你不觉得我……我是疯子吗？” 她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

江屿微微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疯子？也许吧。但如果你是因为‘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疯子，那可能，这个世界上的‘疯子’远不止你一个。”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林晚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孤独”的牢门。

“可是……那些……”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江屿抬手制止了。

“先不急着说那些。” 他把床头柜上的牛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然后，吃点东西。你太虚弱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温和命令。

“我熬了点粥，在厨房温着。还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那扇浅灰色的亚麻窗帘。

清晨柔和的光线瞬间涌入房间，带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窗台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杯。

杯子里，是几支新鲜的、带着露珠的白色雏菊。

和她之前收到的那一束，一模一样。

它们在晨光中安静地绽放着，纯净，脆弱，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它陪你睡了一晚。” 江屿的声音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温和，“现在，让它陪你吃早餐吧。”

他转过身，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意。

“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至少，那些‘东西’……昨晚之后，没有再出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雏菊上，又缓缓移回林晚苍白的脸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如承诺：

“先养好身体，林晚。然后，如果你愿意，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聊你的画，聊你眼中的世界……”

“聊一切。”

说完，他不再停留，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林晚，和她面前那杯温热的牛奶，窗台上沐浴在晨光中的白色雏菊，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江屿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她怔怔地看着那束雏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的、带着他气息的T恤。身体依旧虚弱，心绪依旧纷乱复杂，但昨夜那几乎将她撕裂的冰冷恐惧和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似乎被这晨光、这牛奶的暖意、这雏菊的生机，还有那个男人平静而沉重的“我看见了”……悄然驱散了大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温热的牛奶。

指尖传来真实的暖意。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被抚慰的舒适感。

窗台上的雏菊，在晨光中微微摇曳。

这个陌生的房间，这个有着星河声音的男人，此刻，竟奇异地给了她一种难以言喻的……

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