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顺几乎是逃回更衣室的,冰凉的水柱从头顶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滚烫的皮肤和更滚烫的耳根。队友们嘻嘻哈哈的调侃声隔着水声模糊地传来,他烦躁地抹了把脸,把水流开到最大,试图冲走泳池边那场突如其来的、让他措手不及的混乱。
“滴滴——”
“滴滴滴滴——”
刚套上T恤,放在储物柜里的手机就开始了疯狂震动。汪顺皱着眉掏出来,屏幕被一连串的微信消息提示刷满了。头像是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名字只有一个字——然
他心头一跳,手指悬在解锁键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然】:[小狗探头.jpg]
【然】:喂!鬼火少年!通过一下好友申请啊!
【然】:别装没看见!我知道你训练结束了!
【然】:[气鼓鼓小猫.jpg]
【然】:我叫木子然!木头的木,孔子的子,然后的然!记住了!
【然】:黄金海岸的落日超美的!要不要出来看?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然】:[分享位置:某某观景台]
【然】:说话呀![敲打][敲打]
消息像连珠炮一样,密集、直接、带着不容忽视的娇蛮气息扑面而来。汪顺盯着屏幕,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姑娘……也太自来熟太能缠人了吧?他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删删改改,最终只回过去硬邦邦的两个字:
【汪顺】:训练。
发完,他立刻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柜子里,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锁上柜门,金属撞击声清脆,像是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屏障。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这道“屏障”形同虚设。
训练间隙,休息时间,甚至晚上回到临时宿舍,木子然的消息总能见缝插针地蹦出来。
【然】:哇!你蝶泳好快!像条大飞鱼![星星眼]
【然】:今天太阳好毒,看你晒得跟黑炭似的,要不要防晒霜?[偷笑]
【然】:你们食堂伙食怎么样?王伯伯说你们吃得跟喂猪似的?[好奇]
【然】:[分享歌曲链接:阳光宅男]
【然】:喂!汪顺!理我一下会掉块肉吗?[发怒]
她的消息内容天马行空,从训练观察到无厘头发问,从分享风景照片到吐槽澳洲的“奇怪”食物(比如Vegemite酱),语气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气急败坏,像只精力旺盛又有点聒噪的小鸟,固执地试图啄开他紧闭的门。汪顺的回应始终冷淡得像南极冰川,要么是“嗯”、“哦”、“忙”,要么干脆已读不回。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很充分:训练任务重,没空搭理这些有的没的。内心深处,那点属于十八岁体育生的别扭和某种被过度热情“冒犯”的疏离感在作祟。他习惯了汗水、竞争和队友间直来直去的粗豪,对这种精致娇蛮、目的不明的靠近,本能地筑起了防御。
木子然那边,对着几乎永远是灰色的聊天框和寥寥无几的回应,大小姐脾气发作过好几次。她抱着手机,在训练基地安排的临时宿舍里气得直跺脚,莹白的脸颊鼓起,对着空气挥舞小拳头:“死木头!臭石头!训练狂魔!本小姐主动找你聊天是你的荣幸好不好!” 委屈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小到大,她木子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冷落?向来只有她挑别人的份儿!
气归气,但那双在泳池里破浪前行的矫健身影,那带着水珠的、年轻锐利的下颌线,还有他夺过手机时那点蛮横又灼热的触感,却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生了根,越是不理她,那点好奇和莫名的吸引力反而越挠心。她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在柔软的床上,鹅黄色的裙摆旋开,人也跟着扑倒下去,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哼唧。
不行,不能跟这个木头较劲!她猛地坐起来,抓起手机,手指翻飞,点开了和母亲的视频通话。
视频几乎是秒接。屏幕那头是母亲温柔带笑的脸,背景似乎是家里的书房,能看到窗外南京城熟悉的灯火。
“囡囡,在澳洲怎么样呀?王伯伯那里还习惯吗?”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宠溺。
“妈咪!”木子然立刻切换到委屈模式,小嘴一瘪,大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哭腔,“一点都不好!这里的人好讨厌!”
“怎么了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然然了?”母亲立刻紧张起来。
“就是那个汪顺嘛!”木子然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控诉,“我好心加他微信,想跟他交个朋友,他倒好!跟块千年寒冰似的!发十条消息能回一个字就不错了!还凶巴巴的!训练训练,一天到晚就知道训练!木头!石头!没礼貌的鬼火体育生!” 她把汪顺的“罪行”添油加醋地数落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对方的冷漠和不解风情。
母亲在屏幕那头听得忍俊不禁:“哎哟,原来是我们家小公主踢到铁板啦?那个汪顺……是不是游泳队的那个小伙子?王伯伯提过一句,好像是个好苗子,训练是挺拼的。人家运动员嘛,心思都在训练比赛上,哪有空陪你聊天解闷呀?”
“我不管!他就是没礼貌!”木子然嘟着嘴,还在愤愤不平。
这时,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笑意:“谁惹我们然然生气啦?” 屏幕上,母亲让开一点,露出了坐在旁边藤椅上的爷爷。老人家精神矍铄,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份报纸,显然刚才一直在听。
“爷爷!”木子然像找到了更大的靠山,声音更委屈了,“就是一个游泳队的,可气人了!”
爷爷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洞察世事的温和笑意:“哦?游泳队的?是不是那个王指导带的队伍?”
“对啊!就是王伯伯!”
“嗯……”爷爷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评价汪顺,反而话锋一转,“你见到王指导了吧?他腰上的老毛病怎么样了?这次出国集训强度大,他那把老骨头还扛得住吗?”
“啊?”木子然被爷爷问得一愣,气鼓鼓的情绪卡了一下壳。她这两天光顾着生汪顺的气和试图“骚扰”汪顺,哪顾得上仔细关心王伯伯的身体?印象里王伯伯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但坐久了起身时,好像确实会无意识地用手撑一下后腰,眉头也会飞快地皱一下……
“我……我没太注意……”她小声说,有点心虚。
爷爷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然然啊,你王伯伯年轻时候也是运动员,拼得太狠,落下了病根。腰伤这东西,就像风湿入骨,年轻时不觉得,上了年纪,阴天下雨,训练一累,那滋味可不好受。他们这些搞竞技体育的,看着光鲜,为国争光,可身体哪个不是伤痕累累?透支的是青春,换来的可能是伴随一生的劳损。”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木子然原本被娇气和委屈填满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异样的涟漪。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王伯伯起身时那一瞬间的蹙眉,闪过训练池边那些运动员身上贴着的花花绿绿的肌贴,闪过汪顺从泳池里出来时,用力甩动胳膊、揉捏肩膀的动作……
劳损……伤痕……伴随一生?
这些词,对于从小被保护得极好、连感冒都很少有的木子然来说,遥远又陌生。她习惯了健康、活力和被精心呵护的身体。竞技体育的残酷一面,以这样一种平静却沉重的方式,透过爷爷的话,第一次清晰地撞入了她的认知。
“爷爷,他们……都这样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某种奇异的触动。
“是啊,”爷爷点点头,目光透过屏幕,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那‘功’字里,可不止是汗水,还有磨损的关节,拉伤的肌肉,劳损的筋骨。你学康复治疗,以后要是真往这方面走,接触最多的,可能就是这些带着一身‘勋章’的运动员了。帮他们缓解痛苦,让他们能继续追逐梦想,这可是积德的事。”
爷爷顿了顿,看着孙女若有所思的小脸,温和地叮嘱:“既然在你王伯伯那儿,就多留心看看,多问问。替爷爷问候一下你王伯伯的腰,让他悠着点,别太拼。也看看那些运动员小伙子们……都不容易。”
视频通话结束了。豪华的酒店套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黄金海岸依旧灯火璀璨,热闹非凡。木子然却抱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床边,很久没动。
爷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一扇她从未留意过的门。门后,不再是泳池边那个让她心跳加速又气恼不已的“鬼火少年”汪顺单薄的形象,而是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背景——关于荣耀背后的汗水与伤痛,关于青春被极限压榨后的隐忧,关于身体作为“工具”被使用到极致后的疲惫与修复。
她下意识地拿起那个米白色的帆布包,指尖轻轻捏住那个晃动的草编经络小人。拇指摩挲着小人肩胛骨位置那颗红得刺目的珠子。以前只觉得这是个可爱的、有中医特色的小挂件,是爷爷留给她的念想。此刻,这颗小小的红点,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清晰地指向了某个具体的痛点。
那个在泳池里像不知疲倦的引擎般奋力划水的少年……他的肩膀,也会痛吗?他揉捏肩膀时紧皱的眉头,是因为训练后的酸痛,还是……更深层的劳损?
想着,她没忍住直接问了出去。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汪顺极其罕见的主动发来的消息,大概是被她之前连番轰炸烦透了,带着点不耐烦的澄清:
【汪顺】:别瞎猜。训练强度正常。我肩好得很。
木子然看着这条硬邦邦、带着少年人特有逞强意味的信息,第一次没有立刻气呼呼地回怼过去。她抿了抿唇,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输入任何文字。
她只是把手机轻轻放在一边,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小小的经络小人身上。草帽被她随手放在床头,灯光下,她莹白的小脸上,娇蛮任性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新奇、思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专注。
泳池里那个带着一身水汽和桀骜不驯的身影,在她心里悄然蒙上了一层新的色彩。不再仅仅是让她心跳加速的“鬼火少年”,更像是一具正在高强度运转、需要被仔细聆听和解读的、年轻而精密的“仪器”。
“哼,”她对着小人轻轻哼了一声,这次的声音里,少了几分赌气,多了点若有所思的探究,“肩好得很?……走着瞧。” 嘴角弯起的弧度,不再只是娇纵,更像是一个小猎人发现了值得深入研究的猎物时,那种带着挑战和兴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