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只是没有他。”
南京的秋,带着梧桐叶的金黄滤镜,也带着重点高中空气里特有的、近乎实质的升学压力。木子然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挤在同样行色匆匆的人流里,感觉自己也像被塞进了一本巨大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每一页都写满了“奋斗”和“未来”。
“顶尖医学院康复治疗专业”——这个目标是她亲手刻在心上的灯塔,光芒清晰却也遥远。曾经缀满蕾丝的书包早已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实用耐磨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物理力学分析、生物有丝分裂图谱和化学有机方程式。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自习室角落那张被磨得发亮的桌子,成了她除家之外待得最久的地方。白炽灯下,是她伏案时绷紧的侧脸和笔下沙沙的声响。理科,这个曾经的噩梦,如今成了必须攻克的堡垒。她像一头被激发出潜能的小兽,用韧性和专注啃噬着一道道难题。深夜的台灯见证着错题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也见证着成绩单上那个代表她名字的数字,如何从班级中下游的惊险踩线,一点点、倔强地攀升至中上游。
“呼……” 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她迅速收拾好书本,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校门。目标明确:鼓楼区,“济仁堂”。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浓郁而复杂的药香瞬间包裹了她,像一双无形的手,轻柔地拂去了课堂带来的紧绷感。这里是另一个战场,身份也随之切换。
“木子然!当归片要斜切三分!厚薄均匀!你这切的,狗啃的都比你齐整!” 福伯严厉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毫不留情。这位药堂的“铁面判官”,对药材的要求近乎苛刻。木子然抿紧唇,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铡刀。虎口处磨出的薄茧,指尖洗不掉的药材黄褐色,都是她与“娇气”告别的勋章。捣药、碾粉、熬膏……枯燥重复的工序在福伯的监督下容不得半分马虎,却也神奇地磨砺着她的心性,沉淀下专注和耐心。
她安静地坐在爷爷木济仁身后的小凳上,像一块沉默的海绵。爷爷问诊时沉稳的气度,望闻问切间那份洞察秋毫的智慧,都让她着迷。她贪婪地吸收着:如何从病人疲惫的眼神(望)、一声咳嗽的轻重(闻)、琐碎的诉说(问)、指下脉搏的微妙起伏(切)中抽丝剥茧,直抵病源。渐渐地,爷爷开始让她上手一些简单的活儿。给落枕的阿姨揉捏风池穴时,她全神贯注,指尖感受着肌肉从僵硬到放松的细微变化;为久坐腰酸背痛的叔叔做基础推拿,听到对方一句由衷的“小姑娘手真巧,舒服多了”,心底涌起的成就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疲惫。“治未病”——爷爷反复强调的这三个字,如同种子,深深扎进她的意识里。预防,远胜于治疗。
这种双重身份的负荷,是实打实的沉重。深夜,书桌上常常是“左右开弓”的局面:左边摊着生物笔记,画着复杂的肌肉纤维结构图;右边是摊开的《黄帝内经》,抄写着晦涩的古文。眼皮沉重得打架,太阳穴突突地跳,脑子里像塞满了浆糊,物理的杠杆原理和经络的走向有时会诡异地纠缠在一起。累,深入骨髓的累。成绩虽有进步,但在卧虎藏龙的班级里,她依然只是“还不错”的中上游。看着镜子里眼下日益明显的青黑,那个曾经只关心新季口红色号和网红甜点店的自己,恍如隔世。
重点高中的优秀男生,如同春日里抽芽的新枝,带着各自的色彩闯入视野。
校篮球队的张扬,人如其名,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一次操场跑步,差点被飞来的篮球砸中,是他敏捷地挡开。从此,他热情的笑容和“偶遇”便多了起来。食堂帮忙占座,大大咧咧地邀请她去看球赛:“给哥们儿加加油呗!” 他的阳光确实能驱散一些疲惫的阴霾。班长陈默,成绩稳居年级前三,温润儒雅。他会在她对着物理难题皱眉时,不动声色地递来清晰的解题思路,或者在小组讨论时,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支持她偶尔结合中医思维提出的独特观点。物理竞赛种子选手陆修远,思维缜密如精密仪器。一次生物课上讨论肌肉收缩,木子然结合推拿手法提出的见解让他眼睛一亮。课后,两人在白板前画图争论,思维碰撞的火花让她感到一种纯粹的智力愉悦。他对她身上那股沉静专注的气质和“懂中医”的神秘背景,流露出明显的欣赏。
面对这些或热情似火、或温润如玉、或睿智沉静的示好,木子然的心湖却平静无波。她礼貌地对张扬说“球赛可能没时间”,感谢陈默的帮助但仅限于学业交流,和陆修远的讨论也默契地停留在学术范畴。她的心思,像被无形的锚定住,牢牢地系在眼前的书本、手边的药材和那个需要跋山涉水才能抵达的未来上。只有在极偶尔的瞬间,比如深夜复习时突然闻到书包里残留的淡淡药油气息,或者看到电视里一闪而过的游泳比赛画面,那个泳池里冷硬倔强的身影会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心尖会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带着点淡淡的、早已沉淀的遗憾。但也仅此而已了。她学会了将这份未曾启封的心事,妥帖地安放,像整理好一本旧日记,不再让它占据当下宝贵的精力。成长教会她的,是向前看。
周末和林薇薇的小聚是她喘息的空间。薇薇烫了时髦的卷发,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恋爱的甜蜜与烦恼,吐槽着高中的枯燥。木子然则笑着听,间或讲起药堂的趣事:福伯今天又为谁放错了三七的位置而气得吹胡子瞪眼,或者某个病人脉象奇特让她琢磨了好久。当薇薇眨着八卦的眼睛,坏笑着凑近:“喂,这么多优质股,就没一个让你心动?还是说……心里还给某人留着VIP座呢?比如那个,嗯哼,游得飞快的?” 木子然端起面前的奶茶,杯壁的温热透过掌心。她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了然的弧度,声音轻快地将话题带向另一个方向:“薇薇,你上次说的那家新开的提拉米苏,到底在哪个巷子来着?”
时光在书页的翻动间,在药杵的起落间,在笔尖的沙沙声里,悄然流逝了三年。梧桐叶绿了又黄。曾经那个带着几分娇蛮、几分任性的江浙沪小囡,如同被精心打磨的璞玉,渐渐显露出温润沉静的光泽。娇气被坚韧取代,青涩沉淀为专注。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却多了一份洞察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步履匆匆却自有节奏,言谈温和却蕴藏力量。
药香浸染了她的年华,书本的重量锻造了她的筋骨。那个叫汪顺的名字,连同那段短暂的交集所带来的悸动与失落,都化作了她成长年轮上的一道浅痕。她早已踏过那个节点,目光坚定地投向更辽阔的地平线。那里有她渴望攀登的医学峰峦,有她想要用双手抚慰的伤痛与渴望。
她知道,属于她的故事,真正的波澜尚未掀起。此刻,她只需要像深扎于沃土的根系,在知识的养分和临床的雨露中,沉默而坚定地积蓄力量,静待破土而出、迎向阳光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