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夜，寒冷刺骨。国家游泳训练中心的室内泳池却永远蒸腾着湿热的水汽，像一座巨大的、永不落幕的战场。汪顺从水里猛地钻出来，撑着池壁跃上岸，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肩胛深处那根顽固的、如同生了锈的钢针——那是日积月累的劳损，是他追逐梦想路上无法回避的代价。

18岁，里约之后。

聚光灯熄灭，掌声散去。里约奥运会的混合泳赛场，他拼尽全力，却未能站上最高领奖台。媒体的“爆冷失金”标题像冰冷的耳光，队友们小心翼翼的安慰更让他烦躁。他是汪顺，是混合泳的天才少年，是宁波实业家汪严守的儿子，他背负着期望，更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好胜心。失败？那是对他骄傲最彻底的践踏。

训练，成了唯一的发泄口，也成了更深的自虐。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只有用近乎疯狂的冲刺、转身、蹬壁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战斗。王领队拧着眉头警告：“汪顺！肩膀不要了？你这样练是饮鸩止渴！” 队医老李的忧心忡忡在他听来都是聒噪。他知道肩膀在抗议，那尖锐的刺痛感越来越频繁，但他停不下来。停下来，就意味着认输，意味着向那些质疑的声音低头。

他想到了木子然给他发的短信。

在一众安慰的短信中，格格不入的祝福。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点燃引信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他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恭喜？状态真棒？她看了什么新闻？是哪个平行宇宙的比赛？！巨大的落差感和被误解的愤怒席卷了他。在他最狼狈、最痛恨自己的时刻，这条信息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刀，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敏感的自尊心。

她不懂！她根本不懂！她只看到光环，只会在胜利时锦上添花，哪里懂得这碧波之下暗藏的汹涌和撕扯？她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个在南京中医药大学门口莽撞拦住他的娇蛮大小姐，那个塞给他药油时眼神闪烁的女孩……她的世界是药香、是书本、是安稳富足的生活。而他的世界，只有冰冷的池水、残酷的秒表、永无止境的训练和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伤病。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他选择了最冷漠的回应——无视。甚至带着一丝报复性的快意，将她连同那条不合时宜的“恭喜”，一起关进了记忆的冷宫。他需要的是绝对的专注，是把自己磨成一把更锋利的刀，任何可能扰乱心绪的“无关紧要”，都必须隔绝在外。肩膀的疼痛提醒他，他没资格分心。

19岁，挣扎与沉沦。

时间在泳道里刻下更深的痕迹。肩伤如同跗骨之蛆，时好时坏。过度训练的恶果开始显现——状态起伏不定，成绩不进反退。选拔赛的失利接踵而至，媒体的质疑声浪再次涌起，甚至队内也隐约有了些微词。

“汪顺是不是不行了？”

“天才陨落？”

“伤病毁了？”

这些声音，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孤僻。队友阿哲试图活跃气氛的玩笑，在他听来都带着刺。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训练馆、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眼神冷得像冰，拒绝任何形式的沟通和关心。他成了队里那个“不好惹”的刺头，浑身长满了无形的尖刺。

只有深夜独自加练时，在空无一人的泳池里，被水包裹着，他才允许自己泄露一丝脆弱。肩膀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完成一个标准的划臂动作。他愤怒地用拳头砸向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无声地嘶吼着不甘和绝望。奥运梦想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他，似乎被困在了原地，甚至在下沉。

偶尔，在精疲力竭回到宿舍，翻找衣物时，指尖会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瓶子。是那瓶木子然给的药油。鬼使神差地，他把它衣柜深处翻了出来，放在了储物柜的角落。瓶身冰凉，散发着淡淡的、清苦的药草气息。他从未用过第二次，但也没有扔掉。有时累极了，他会盯着那瓶子看几秒，脑子里闪过去南京“济仁堂”那个午后，女孩笨拙地递过来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关切。但那画面很快就被现实的冰冷击碎——关切有什么用？能治好他的肩膀吗？能让他游得更快吗？

20岁，亚运前的临界点。

日历翻到了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的倒计时像催命符。肩伤在高压下变本加厉，一次大强度训练后，他甚至无法抬起手臂。剧痛和随之而来的恐慌，几乎将他击垮。

“必须停训！系统治疗！”王领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有些发颤。队医老李看着片子，眉头紧锁：“劳损太严重了，再这样下去，别说亚运，职业生涯都可能……”

职业生涯……可能……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汪顺心上。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拼命”的狠劲，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恐惧。他引以为傲的身体，他追逐梦想的唯一武器，正在背叛他。

他被强制休息。坐在场边，看着队友们在水中奋力划动，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骄傲碎了一地。他想起王领队无数次无奈的叹息，想起队医欲言又止的担忧，甚至……想起了那条被他刻意遗忘的信息。

木子然……她现在在做什么？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三年了，杳无音信。那条“恭喜”之后，她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是彻底放弃了吧？像扔掉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毕竟，谁会一直关注一个陷入低谷、脾气糟糕的运动员？

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喉咙。他第一次，不是在愤怒和排斥中想起这个名字，而是在一种混杂着疲惫、迷茫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怀念中想起。那个带着药香的女孩，她的世界似乎永远温暖而笃定，不像他的，充满了冰冷的未知和随时崩塌的风险。

他看着泳池里荡漾的水波，第一次对自己过去三年的偏执和封闭产生了动摇。用身体的毁灭去换取成绩，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那个远在南京、早已被他推开的人，她爷爷的药堂，那个古老的中医世界……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焦虑压下。亚运在即，他没有时间了。当务之急是让肩膀能撑下去。他闭上眼，感受着肩关节深处顽固的疼痛，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困兽，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等待着未知的审判。碧波之下，暗礁丛生，而他的航船，正摇摇欲坠。

正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