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如墨沉入瓮底。都市的潮声被厚绒垂帘镇封，室内只剩那方寸之地的冷气，低唱着幽微的嗡鸣。空气凝滞，悬浮着看不见的金尘，每一次吐纳都带着涩重的磨砺感。
紧。
这无声的弦，绷在斗室四壁之间。
水声歇了。片刻，磨砂门扉滑开一线微光，悄然漫出。木子然的身影随之而出，发梢垂落的水珠，洇染颈项蜿蜒如新墨痕。素绢裹束，月色般的肌理在顶灯昏黄的光晕下流转，是上好的薄胎瓷的莹润。她赤足踏过绒毯，无声，是猫踏过积尘的古卷。目光沉沉垂落，睫如蝶翼覆下浓影，泄露着精心构筑的镇定里，那细微欲倾的颤抖。
角落人影霍然立起。汪顺也已换上干洁衣衫，发梢覆着未褪的微凉水气。喉间滚动，似有鲠语欲出，却只挤出喑哑的无名音节。他视线扫过床角——
那里，卧着一枚小小的银色方块，冷光幽微。
沉默粘稠如未冷却的琥珀，将两颗年轻的心缓慢封存。
……
不知是谁的气息先乱了秩序。空气的温度在无言的接近中悄然发酵。指尖轻触，如初探雷池，隔着织物传递着彼此胸膛深处擂鼓的震颤。木子然终于抬起眼眸，撞进汪顺的视线里——那双惯常含笑或锐利的眸子，此刻已被一种陌生而浓稠的火焰点燃，糅合着未曾示人的温柔与焚燃的野性，炽亮得让她心尖骤然一缩。
起初是小心翼翼的拓荒，带着安抚的试探。
之后。
痛。
猝不及防。
她的身体猛地弓起，呼吸被无形之手扼在咽喉，凝结成一串短促压抑的抽息。十指痉挛般攫住他的臂膀，指甲深陷皮肉。
“……唔…” 汪顺骤然绷紧的倒抽气，并非为臂上的刺痛。是那份突兀的阻隔与骤然抽紧的痛苦，像冰水猛然浇熄炽炭。所有涌动的滚烫瞬间冻结。他僵止，狼狈撑起身，失措的目光烫在她脸上。
是泪。
并非呜咽，泪珠却大颗大颗地滚落，沉重地砸过紧闭的双眼、烧灼的红霞，洇湿鬓边碎发与枕畔的白。身体瑟瑟如风中寒枝，不是冷，是那失控生理锐痛引燃的本能惊悸。下唇紧咬，血色褪尽成苍白的刃，死死抵住喉间几欲迸发的呜咽。
“木木……？” 砂砾摩擦般的粗哑，浸透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与慎微。他悬停在风暴边缘，进退两难。
她只是摇头，眼帘紧闭，泪更汹涌地奔泻。巨大的羞赧与溃败感将她吞噬——是她点燃的火种，却在烈焰最烈时……她甚至无力承接他此刻眼神的重量。
那份无声的狼狈，狠狠绞紧了他的心口。指腹笨拙地拭过她滚烫濡湿的眼角，带走新泪的余温。吻化为轻点——眉心、鼻尖、灼红的耳骨，最后，是那被苛待的下唇，带着近乎恳求的轻啄：“……松开……”
低哑絮语，沉入她灼热的耳蜗：
“……别怕……”
“……是我的错……”
“……慢些……”
声音沉坠，是投入浓稠夜海的细沙，在她混沌的漩涡里漾开微不可察的安抚涟漪。啜泣渐渐染上鼻音的沉闷，那份冰冷的无措，也在这笨拙的抚慰里，悄然融去些许棱角。
时间失去刻度。只有窗外偶尔滑过的车灯，光刃般瞬间划破帘幕，短暂映出屋内两个凝结的身影轮廓。
喘息，隐忍的啜泣，安抚的低喃，指尖轻抚的悉索……所有声息与动作，都被包裹在一层奇异而庄穆的岑寂之中。
当剧痛的潮头被延绵的酸胀与钝感取代，那份蚀骨的羞耻，终于在他细密如织的低语与谨小慎微的探询中慢慢褪色。当他带着近乎朝圣的迟疑再次趋近时，木子然不再惊惶后撤。她只是深深地、如同引颈，将自己决然地沉入那片灼热而陌生的湍流深处。
痛意如影随形，是钝器谨慎的雕琢。她在接纳，无声地用意志熔铸自己。
每一次细微的变动，都牵动沉重的吐纳与肌理的紧绷。他额角渗出细密珍珠，沿着紧绷的线条滑落，感官全开，捕捉着她躯体每一丝难以言喻的语言——急促的抽气、微弱的痉挛、指端的蜷曲……皆是无声的刻度。
终于，在她喉间溢出半声破碎的呜咽，瞬间又被压回胸腔深处，化成令人心腔闷痛的震动。指甲深深刺入他绷紧的背脊肌肉。紧随而至的，是排山倒海的虚脱与奇异的空茫，将她彻底摊平，唯余唇瓣微张，小口吐纳着断续的气息。泪水依旧无声滚落，不知为消逝的痛楚，还是为终结的解脱。
他也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沉沉支撑，不令丝毫重负加诸于她。额间的汗滴，坠落，在她绯红的锁骨处洇开一小片更深的夜。
寂静再度君临。
这一次，沉甸甸，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异样安宁。
她倦极。
身体如千帆过尽，被细细拆解又草草拼合。眼睑重垂如落闸。意识潮退，只剩他胸膛里未平的余震，和那沉稳的鼓点如潮汐拍岸。
半梦半浮间，感觉到那湿润柔软的印迹落在唇上，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仪式般的郑重。接着，一个低沉而清晰、如古老契约般的字句，在意识彻底沉入幽暗前，伴随着额心同样郑重的轻印，飘落：
“……下次……会好的……” （指温存）
“……在的。”
无声的归属，沉过金石誓言。
窗外，月华似练，穿过帘隙的一道窄缝，凝在地板成一道冰冷的银痕。室内，两副困倦的躯壳，依偎在夜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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