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11）

黎明悄无声息地渗入房间，唤醒他们的不是生物钟，而是心底沉甸甸的倒计时归零。房间里很安静，窗帘缝隙里透出灰蒙蒙的天光。

没人说话。仿佛一开口，那根维系着最后温存的弦就会崩断。

汪顺先动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回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动作轻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木子然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像只不安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往他残留的余温处蹭了蹭，却没有睁开眼睛。汪顺的心被这无意识的依赖攥紧了，他坐在床边，沉默地看了她几秒，才起身去了浴室。

流水声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木子然在空旷的半边床铺上蜷缩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房间里光线昏暗，汪顺刚才坐过的地方还带着一丝未散的体温。那种巨大的、被无形之物压住胸腔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她需要用力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去。

当汪顺洗漱出来，看到木子然已经坐了起来，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望着窗外发呆。她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宽大的T恤，露出一段纤细的脖子和锁骨。背影在晨光熹微里，单薄得可怜。

“起来吧。” 汪顺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 木子然应声，声音有点哑。

一切如常地进行着：洗漱、换衣、整理那个昨天被快乐填满、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帆布袋（里面塞进了昨晚新买的药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汪顺把她摊在桌上充电的数据线一一收好，放进她的背包侧袋。两人之间的交流简短到只剩下必需的动作指令，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长时间交汇。仿佛看一眼，就会泄露太多无法承受的情绪。

直到出门前。

木子然站在玄关，背上双肩包，手里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它轻飘飘的，却像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汪顺走到她面前，没有马上开门，而是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穿过玄关略显狭窄的空间，精准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不是昨晚那种十指相扣的紧密，也不是之前任何一次带着宣告意味的紧握。他只是用自己的手掌，温暖地、完全地包裹住了她的手背，然后下滑，指节嵌入她的指缝，自然地与她手指相扣。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木子然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那股沉重的窒息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温存接触而被驱散了一瞬。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收紧了与他交握的手，指腹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背，细微的动作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回应。

就这样，两人牵着手，像任何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去楼下吃个早餐的小情侣一样，走出了房间门，走进了电梯，穿过清晨还有些空旷的酒店大堂，走向等在路边的出租车。

阳光已经完全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在路面上，有些刺眼。他们牵着手坐进出租车的后座，身体隔着衣料挨在一起。司机报了一个地点，汪顺应了一声“嗯”。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有车窗外的风景在快速倒退。

没有人提起机场，也没有人谈论分别。他们的手在彼此腿上轻轻相扣着，木子然的拇指无意识地、一遍一遍在汪顺的手背关节上轻轻画着小圈。汪顺则微微收拢指尖，给予坚定而无声的回握。车窗隔绝了车流声，车里这份带着体温的安静，成了对抗即将到来的离散的最后堡垒。

抵达航站楼。

喧闹的人声、广播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瞬间涌来，巨大的离别感也随之扑面而来。但奇怪的是，置身于这种沸腾的离别场中，两人反而显得格外平静。

汪顺推着木子然的行李箱，她背着包跟在旁边，手……仍然牵在一起。只是这次是汪顺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手指紧紧扣着，力道比在车上又重了几分。

他们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沉默地穿梭在匆忙的人潮中，直到走到那划定了“送客止步”界限的安检口前。

人停了下来。

木子然转过身，终于抬眼看向汪顺。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底是翻涌的、却被死死压抑着的巨浪，那里面饱含着太多：不舍、担忧、那个笨拙却坚定的誓言……所有激烈的情感，都被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外壳包裹着。

木子然努力想挤出一个熟悉的、明媚的笑容，嘴角抽动了两下，最终只是形成了一弯浅浅的、极其不自然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眶微微发热，但她迅速垂下了眼帘。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汪顺没有说“保重”，也没有说“等我”或者“我一定等你”。他只是松开了握着她的手——那短暂的、失去掌心的包裹让她心头猛地一空——然后向前一步，极其极其用力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

几乎是昨晚在天台上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的延续和强化，带着同样的力度和决心，甚至更甚。他用尽全力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带走。木子然的脸被迫埋在他肩头，闻着他外套上淡淡的洗涤剂味道，感受着那隔着胸腔传来的、剧烈而沉重的心跳声。

他抱得很紧，时间却很短。

短到木子然甚至没来得及抬手回抱住他，短到周围排队安检的人投来的目光刚刚聚拢又还没能形成实质性的压力。她只感觉到那钢铁般的怀抱骤然撤去，她甚至因为这力量的撤去而微微晃了一下。

再抬头时，汪顺已经退回了原地，他的眼睛依旧紧紧地锁着她，里面翻腾的情绪如同无声的海啸。

木子然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硬块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出更多的表情。她只能用尽力气，对着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眼神却异常清亮，仿佛在说“知道”。

然后，她没有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猛地转过身，像被谁追赶着一样，大步朝着安检通道口走去。拉杆箱的轮子发出急促而决绝的滚动声。

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她怕一回头，看到那个挺拔却孤独地站在“送客止步”线外的身影，看到他眼底那片被强行压制的、沉默的海，她会再也迈不动脚步。

汪顺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她验票、过安检门、消失在人潮深处。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依旧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凝固成了一座沉默的碑。肩膀挺得很直，下颌依旧绷紧。

人流在他身边穿梭往来，广播里甜美的女声一遍遍宣告着目的地的名字和催促登机的提示。

再寻常不过的离别场景。

再汹涌不过的离情。

再平凡不过的一对手牵着手的年轻恋人。

再沉默不过的拥抱和别离。

汪顺缓缓转过身，独自一人朝着来时路走去。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他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短暂的拥抱留下的温度和力道。

那三天，像一场被按下了快进键的、色彩过于浓烈的梦，此刻彻底醒了。

他空着双手，口袋里却沉甸甸地塞进了那对还没来得及干透的、歪歪扭扭的陶土杯子照片（木子然一大早偷偷发来的）。而他的心上，则被清晰地烙上了两个并排的名字印记——那是昨晚月光下、天台灰尘里，用最稚拙又最庄重的方式留下的誓言。

一个在云端飞向不可知的未来。

一个在地上走向训练池冰冷的蓝。

前路漫长，此刻的沉默与寻常，已是他们所能给予彼此，最坚硬也最柔软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