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的纸页被他紧紧攥在掌心,迅速揉成一团,然后看也不看,一把塞进了自己校服裤子的口袋深处。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看向惊愕的教导主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块砸在地上的石头:“没干什么。他给我讲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见星那张惨白的脸,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我听着。”
教导主任被他这突如其来、近乎挑衅的动作噎住了,指着江野的手指气得发抖:“你……你撕了什么?!拿出来!给我交出来!”
他上前一步,似乎要动手去翻江野的口袋。
江野却往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头进入防御状态的幼兽,眼神冷硬地直视着主任,重复道:“没画什么。废纸而已。”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主任粗重的喘息声。
林见星僵在原地,看着江野紧绷的侧脸和那只紧紧捂着口袋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
那张被揉皱的纸团,仿佛塞进了他自己的喉咙里,堵得他无法呼吸。
蝉鸣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尖锐地刺穿了画室的死寂。
教导主任最终没能从江野口袋里掏出任何东西。
他对着江野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勒令他立刻离开,并严厉警告林见星不准再来这种地方,必须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
林见星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江野被主任推搡着带离画室时,没有回头。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显得异常孤独和倔强。
林见星独自留在空荡的画室里,慢慢蹲下身,看着地上那张被撕掉一页后留下的锯齿状边缘,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口袋,那张揉皱的招生简章一角露了出来,沾满了冷汗。他盯着它,眼神从茫然到痛苦,再到某种压抑已久的火焰被彻底点燃。
那天之后,林见星没有再收到过江野的任何消息。
那个废弃的画室,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林见星的名字依旧高高悬在年级红榜的最顶端,像一座孤悬的灯塔。
只是灯塔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父亲电话里的询问变得越来越频繁,语气里的期许也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上。
他依旧刷题、复习,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只是眼底那点曾经被画笔点亮的光,彻底熄灭了,只余一片沉寂的灰烬。
直到高考放榜那天。
巨大的红榜张贴在校园最醒目的公告栏上。
林见星的名字,赫然印在理科状元的位置,后面跟着的,是那所全国顶尖医学院的名字。
周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祝贺声,老师们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
闪光灯亮起,校报记者的镜头对准了他。
林见星站在人群中央,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林见星”这个完美符号的笑容,接受着所有人的赞誉。阳光很烈,刺得他眼睛发涩。
他只觉得那鲜红的榜文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喧嚣散去,他独自一人,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医学院录取通知书,走向学校后门那条僻静无人的林荫道。
树影婆娑,蝉鸣依旧。
他停下脚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手指一遍遍抚过通知书上冰冷的印刷字体。
口袋里,那张被他打印出来、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美院招生简章照片,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肤和心脏。
够了。
这两个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胸腔里积压了太久的东西轰然决堤。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他捏住那张承载了无数期望的通知书两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嘶啦——”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清脆、决绝,在寂静的林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下,又一下。
印着校徽、专业名称、父亲骄傲笑容的纸片,在他手中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片。
他松开手,任由那些碎片像绝望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散在脚下的泥土和落叶间。
就在最后一片碎片脱离指尖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腔调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喂,林见星。”
林见星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
江野就站在几步开外,斜倚着一棵梧桐树。
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和……隐隐的得意。
他手里捏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没等林见星看清,手臂一扬,那纸片便带着风声,“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拍在了林见星还残留着通知书碎片痕迹的胸口。
纸张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林见星下意识地低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他有些颤抖地拿起那张纸,展开。
一张崭新的、盖着鲜红印章的合格证。
顶端印着本市那所顶尖美院的校徽,下方清晰地印着专业名称和一行醒目的字——“专业考试合格”。
右下角,是“江野”两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林见星猛地抬起头,撞进江野含笑的眼里。
那笑意像夏日骤雨后的阳光,明亮得晃眼。
江野朝他走近一步,下巴微扬,指向林见星手里那张美院的合格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尘埃落定的笃定,清晰地穿透了林间的蝉鸣:
“大学城西边,美术馆隔壁,”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还缺个邻居。一起?”
林荫道上的风似乎停了,连蝉鸣都变得遥远。
林见星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合格证上,鲜红的印章像一团燃烧的火苗,灼灼跳跃着。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江野。
那张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疏离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期待,亮得惊人。
林见星看着江野,看着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灼热,看着他微微扬起的下巴,那副“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笃定神情。
一种奇异的暖流,带着久违的、近乎尖锐的痛楚和汹涌的释然,猛地冲垮了心口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那张被揉捏得有些发皱的合格证,连同自己那份早已在想象中勾勒过无数遍、却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向往,一起,紧紧地、用力地攥在了掌心。
他迎着江野的目光,点了点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眼底重新燃起的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