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轻响,余音在月下袅袅盘旋,像一滴露水坠入静湖。
我望着萧凛眼尾被月光镀亮的碎金,那光仿佛带着温度,轻轻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
突然觉得这坛桂花酿的甜,到底还是比不过此刻心里的蜜——那蜜是从心尖泛上来的,暖得发烫,又酸得鼻尖一涩。
他指腹摩挲着我腕间那串檀木珠——是前日我在药庐里串的,指尖还留着木料粗糙的触感,香气微苦却沉静,说是能安神,他便日日戴着。
此刻那珠子被他掌心的热意焐得温润,像贴着皮肤跳动的第二层脉搏。
“从前总觉得,这王府的夜是冷的。”他替我添酒,酒液从壶口倾泻而下,在月光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落进杯中时溅起细小的涟漪,带着桂花的甜香与酒的醇厚,扑在鼻端。
风从窗缝溜进来,拂过耳际,竟真裹着一缕清冷的梅香,像是雪地里悄然绽放的花魂。
我低头抿了口酒,喉间的甜漫到鼻尖,酸得眼眶发涩。
舌尖还残留着酒液的微涩,像某种预兆。
从前在冷宫里,我总隔着窗棂看月亮,想着这月亮照过我现代的急诊室,也照过这深宅的朱门,原是同一片。
可此刻的月亮不一样,它落进萧凛的眼睛里,落进我们交叠的手背上,落进他说“留下来陪我”时那点微颤的尾音里——那声音像一根丝线,轻轻勾住我的心。
“我也终于相信了爱情。”话出口时,我自己都惊了。
从前穿书时看原主的记忆,总觉得这两个字太奢侈——冷宫弃妃,哪有资格谈爱?
可现在,萧凛掌心的温度透过檀木珠烙进我皮肤里,他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随呼吸微微颤动,我突然就敢说了。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秋月捧着空酒坛退下,木底鞋踏在青石板上,一声轻,一声远。
门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带进来一缕梅香,还夹着夜露的凉意。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忽然听见瓦檐上有极轻的响动——像是枯叶擦过积雪的瓦片,又像蛇信子舔过冰铁。
萧凛的手在桌下紧了紧,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耳力向来好,从前在军营里练出来的,能听出三十步外马蹄的轻重。
我抬头看他,他正侧耳听着院外,眉峰微拢,像一道压下来的夜云。
“青黛轩的守卫……”我刚开口,院外突然爆起一声断喝。
“有刺客!”
是铁鹰卫的铜锣声,刺破夜空,震得窗纸嗡嗡作响。
我猛地站起来,酒盏翻倒,琥珀色的酒液在案几上蜿蜒成河,黏腻地滑过指尖,带着桂花的余香,却已冷得像血。
萧凛已经将我护在身后,腰间的玉牌撞在桌角,发出闷响,像是心口被重锤击中。
他回头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冷硬:“待在我身后。”
可刺客来得太快了。
窗纸“唰”地被利刃挑破,冷风裹着血腥味灌进来,带着铁锈与腐叶的气息,呛得人喉头发紧。
我看见三道黑影从檐角跃下,腰间缠着青黑相间的蛇纹——是影蛇的标记!
原主记忆里,影蛇是江湖上最诡秘的杀手组织,三年前被萧凛率军围剿,怎么还有残党?
“保护王妃!”院外传来铁鹰卫统领的吼喝,可那些刺客像是不要命的,挥着带倒刺的刀直往我这边冲,刀锋划过空气,发出刺耳的呜咽。
萧凛抽出腰间的软剑,剑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一条活蛇游走于寒夜。
他挡在我和刺客之间,每一剑都带着风声,可对方人数太多,有两个竟绕到了我身侧!
我后背抵上冰凉的墙,砖石的寒意透过衣料渗进脊背,袖中早攥紧了瓷瓶——那瓶身被我手心的汗浸得微湿。
这是前日新配的“迷踪散”,用曼陀罗花、闹羊花和少量鹤顶红磨成的粉,遇热即散,能让人产生幻觉。
曼陀罗花中的莨菪碱扰乱神志,闹羊花的毒素刺激神经,再加微量鹤顶红激发毒性反应,只需一息,便可令人陷入幻境。
我咬碎舌尖,血腥味涌进嘴里——那是铁锈与咸涩的混合,痛得清醒,这是原主在冷宫时被下过毒,我跟着医书学的。
“闭眼!”我大喝一声,将瓷瓶砸向地面。
白烟腾起的瞬间,满室都是清甜的茉莉香——这是我特意调的掩盖味,原主从前爱茉莉,我便用茉莉香混了毒药的苦。
香气扑面而来,像一场温柔的陷阱。
刺客们果然顿了顿,其中一个抬手揉眼睛,嘴里骂骂咧咧:“什么妖法?”
可下一刻,他们的瞳孔开始涣散,像被月光漂白的湖面。
离我最近的那个突然挥刀砍向自己同伴:“你不是主子!你是鬼!”另一个则抱着柱子喊“娘”,刀当啷掉在地上,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我弯腰捡起刀,手却在发抖——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青黛!小心!”
萧凛的嘶吼混着风声灌进耳朵。
我抬头,看见黑蛛——影蛇的左使,原主记忆里他的脸被毒火烧得狰狞,此刻正举着淬毒的匕首,从房梁上扑下来!
风声压过耳膜,带着腐叶与铁锈的腥气。
我的心跳几乎要停了。
本能地侧身,可匕首还是擦着我左肩划过去,火辣辣的疼,血顺着肩头滑下,温热地浸湿了衣料。
黑蛛的指甲掐进我手腕,腐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沈青黛,你娘的医典藏在哪儿?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医典?我娘?原主的生母早逝,我从未听她说起过什么医典!
“放手!”我用膝盖顶他的腹部,另一只手摸向发间的银簪——那是萧凛前日送我的,簪头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银簪扎进黑蛛脖颈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掐着我手腕的手松了松,踉跄着栽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破风箱。
“青黛!”
萧凛的声音带着血味。
我转身,看见他胸前的衣襟被鲜血浸透,一把带倒刺的刀从他右肩穿出,血珠顺着刀尖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轻响。
他单膝跪地,却仍攥着那把软剑,剑尖指着最后一个刺客。
那刺客见势不妙,转身要逃,被萧凛挥剑割断了脚筋,惨叫着栽进梅树底下,压断了几枝梅花,雪簌簌落下,混着血,像红梅初绽。
“萧凛!”我扑过去,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生疼,痛感直冲脑门。
他的血溅在我手背,烫得惊人,像熔化的铁水。
我颤抖着按住他的伤口,可血还是从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我的裙角,湿黏地贴在腿上。
他的脸白得像雪,却还在笑,伸手摸我的脸:“别怕……我没事。”
“没事个鬼!”我急得想哭,“你肩上的刀带着倒刺,不能拔!”
“阿凛!”
院外突然传来苍老的女声。
我抬头,看见苍婆婆——影蛇的叛逃长老,原主记忆里她曾在冷宫给过我半块糕点,说是“可怜我”。
可此刻她手里握着淬毒的银针,眼神像淬了冰:“沈青黛,你娘的医典需要沈家血脉开启,跟我走,我饶他一命。”
“做梦!”我把萧凛往怀里拢了拢,他的血浸透我的衣襟,贴着我心口跳得越来越弱,像风中残烛。
白眉从院外冲进来,手里举着药杵:“姑娘,我来拦她!”他扑向苍婆婆,两人在梅树下扭打,药杵砸在苍婆婆肩上,发出闷响,像朽木断裂。
“白眉!”我喊他,可他头也不回:“快走!我撑不了多久!”
我咬着牙抱起萧凛。
他比我想象中沉,伤口的血滴在地上,连成一串暗红的珠子,像月下铺就的血路。
我踢开脚边的酒坛碎片,往内室跑——秋月应该已经去请大夫了,我得先给他止血,先止血……
“青黛……”萧凛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疼吗?”
“不疼。”我骗他,“是我疼你。”
他笑了,眼尾的碎金暗了暗。
我摸到他颈间的脉搏,跳得又弱又快,像被困在笼中的鸟。
内室的烛火被风扑灭了,我借着月光把他放在床上,解他的衣襟时,血已经把中衣粘在伤口上,撕开时带起一阵钝痛,他闷哼一声。
我撕了半幅裙角,用牙咬着打湿,轻轻擦他的血——得先清理伤口,不能感染,不能……
窗外传来白眉的闷哼。
我抬头,看见苍婆婆的银针对着他的咽喉,而他用身体护着门,不让她过来。
“萧凛,你撑住。”我贴着他耳边说,眼泪砸在他锁骨上,“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他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我的小拇指。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我摸着他冰凉的手,突然想起今日午后他说要在梅树搭秋千。
现在梅树底下躺着刺客的尸体,血把白雪染成了红梅。
可我不管,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能再陪我看一次雪落秋千。
“秋月!”我对着门外喊,“去把我药箱里的金疮药拿来,快!”
外间传来脚步声。
我低头,看见萧凛的睫毛在眼下投着影子,像蝴蝶的翅膀。
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轻得我得把耳朵贴在他心口才能听见。
“萧凛,你听着。”我把金疮药敷在他伤口上,血还在流,“等你醒了,我要你天天陪我晒药,给我讲军营里的事,还要在梅树底下搭秋千。你要是敢睡过去……”
我的声音哑了。他的手指还勾着我,可体温在往下掉,像块冰。
窗外传来苍婆婆的尖叫:“抓住她!”
我抬头,看见铁鹰卫的火把照亮了院子。
白眉倒在梅树下,衣襟上全是血,可他还在笑,冲我比了个“走”的手势。
“萧凛,你不能睡。”我用力掐他的虎口,“我还没教你认全药草,还没……”
他的眼皮颤了颤,终于合上了。
我握着他的手,感觉有滚烫的液体砸在他手背上——是我的眼泪。
药箱被秋月抱进来时,我已经撕开了所有止血的药包。
他的血还在流,流进我的指缝,流进床单里,流进我心里。
“姑娘,大夫马上就到!”秋月哭着说。
我没应声。我数着萧凛的脉搏,一下,两下,越来越慢。
“萧凛,你答应过我,要一起扛的。”我把他的手按在我心口,“现在该你听我的了,醒过来,听见没有?”
他没动。
我摸出针囊,取出最细的银针。
从前在急诊室,我用这种针救过心衰的老人。
现在,我要试试能不能用它,把我的萧凛,从鬼门关拉回来。
窗外的更声敲过三更。
月光落在他脸上,像给伤口镀了层银。
我咬着牙,将银针扎进他“内关”穴——
“醒过来。”我轻声说,“我不许你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