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银针的手在抖,指尖冷汗滑落,针尾泛起一层细密的湿光。
萧凛的血还在渗,从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汩汩外涌,像暗红的溪流,无声地漫过我腰间的帕子,浸得透红,布料贴在皮肤上黏腻发烫,又渐渐冷却成一片刺骨的湿冷。
秋月举着烛台的手直打颤,火苗在风中噼啪轻响,摇曳出跳动的光影,在萧凛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轮廓——那张曾冷若冰霜的脸,此刻泛着青灰,唇色如枯叶,几乎与床单上凝固的血渍融为一体。
我数他的脉搏,一下,两下,第三下隔了半天才来——比三更梆子还慢,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
“再加两味三七粉。”我咬着后槽牙,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喉咙里像被砂砾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秋月应了一声,药碾子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响,碾轮滚动时碾碎药材的细微“沙沙”声,混着窗外夜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像某种不详的低语。
我盯着萧凛泛青的唇,突然想起上个月他给我剥橘子,指尖沾着蜜,在我手背上画小太阳。
那时候他的手多暖啊,阳光落在他腕骨上,蜜汁在皮肤上拉出细亮的丝,指尖的温度像春日晒暖的玉石。
现在他的手却凉得像块浸了冰水的玉,我握着他的手指,寒意顺着掌心直钻进骨头缝里,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窗外传来动静。
是白眉的声音,带着血气的闷哑:“黑蛛,影蛇的人都死光了?”
我手下的动作顿了顿,银针在指间微微一颤,针尖划过皮肤,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痕。
黑蛛?
白日里行刺的刺客头目,铁鹰卫说他被擒了。
“白眉,你以为困住我就能问出什么?”黑蛛的笑像砂纸擦过陶片,粗粝刺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震颤,“你忘了影蛇的规矩?血脉未醒,医典不出——沈青黛,你当真以为自己只是个穿越的小大夫?”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银针扎偏了半分。
萧凛的血珠顺着针尾滚下来,滴在我腕间,温热黏稠,像一滴熔化的蜡,缓缓滑进衣袖,留下一道蜿蜒的红痕。
“青黛姑娘?”秋月小声唤我,声音发颤,烛火在她瞳孔里跳动,“可要换针?”
我没应。
黑蛛的话像根细针,戳破了我这三个月来的自欺欺人。
穿越前我是急诊科医生,穿书后成了萧凛的弃妃,原主蠢笨被厌弃,我装疯卖傻苟活——可影蛇为什么盯着我?
他们说的“血脉”、“医典”,和我记忆里总在梦里浮现的青铜鼎、刻满古字的绢帛,是不是有关?
那鼎身缠枝纹路在梦中灼烧,鹤喙衔药草的影子在意识深处盘旋,每次醒来,舌尖都仿佛尝到一丝苦涩的药香。
“萧凛,你给我撑住。”我重新对准“内关”穴扎下去,针尖破皮的瞬间,他指尖抽搐了一下,“等你醒了,我要把这些破事全抖落给你听,你得给我当靠山。”
他的手指还勾着我的小拇指,凉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有股热流顺着相扣的指缝钻进来,像团小火苗,烫得我鼻尖发酸,眼眶一热。
那是……他的情绪?
我瞳孔骤缩。
三个月前萧凛误吞了我调的“同心散”,得了读心术,后来我用解药压下了症状。
可现在,他重伤濒死,读心术会不会……
眼前闪过片段。
风雪里的小将军,铠甲上沾着血,蹲在破庙角落,怀里抱着个更小的女娃。
女娃的手冰得像石头,他哈着气给她捂,热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眼泪砸在她手背:“阿姐别怕,萧凛长大要当将军,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然后是红烛高烧的新房,他掀我盖头的手在抖,眼里是化不开的冰:“沈府嫡女?原主蠢成这样,倒会装得一手好贤良。”
最后是昨夜梅树下,他替我挡了那柄淬毒的刀,血溅在我脸上时,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带着铁锈味,他凑在我耳边笑,呼吸拂过耳廓:“青黛,我好像……舍不得你死了。”
我突然明白他的恐惧从何而来。
他怕自己护不住想护的人,怕他的权势、他的刀枪,在命运的手底下不过是纸糊的甲胄。
“傻王爷。”我抽出手,轻轻抚过他眉心的褶皱,指尖触到他冷汗浸湿的皮肤,那道纹路像刻进骨血的宿命,“这次换我当你的甲胄。”
院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响,清脆刺耳,像冰裂。
“姑娘小心!”秋月尖叫一声,烛台砸在地上,火光灭了大半,屋内瞬间陷入昏暗,只余一点微光在墙角跳动。
我转身时,看见一道灰影破窗而入,碎裂的窗纸在风中飘舞,月光照着她脸上的刀疤——是苍婆婆,影蛇叛逃的长老,白日里还在说要“清理门户”。
她落地无声,脚底踩着血渍,留下一串暗红的足印,像夜中绽放的毒花。
白眉从后面扑过来,腰间的匕首扎进她肩胛骨,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苍婆婆闷哼一声,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掌风带起一阵尘土,白眉撞在门框上,吐了口血,却还在笑:“青黛姑娘,走!”
“走?往哪走?”苍婆婆扯下肩胛骨的匕首,血珠顺着她布满老茧的手往下滴,落在地面“嗒、嗒”作响,像更漏计时,“沈姑娘,你可知影蛇找了你十年?医典的封印,只有沈家血脉能解。”
我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床头的檀木柜,木纹硌着脊骨,冷硬而真实。
萧凛的血浸透了床单,在我脚边洇出暗红的花,像一幅未完成的祭图。
“我不是沈家的人。”我的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舌尖发麻,仿佛说出的不是话语,而是某种誓言,“我是现代来的,我叫沈青黛,和你们的医典没关系。”
“现代?”苍婆婆眯起眼,刀疤跟着颤动,像一条活的蜈蚣,“倒有趣。可你梦里总见的青铜鼎,鼎上的‘悬壶’二字,是影蛇祖师爷的手书。你以为那些记忆是平白来的?”
我喉咙发紧,呼吸间仿佛嗅到一股陈年药香,混合着青铜锈味,从记忆深处涌出。
这三个月来,我总在梦里看见一座青铜鼎,鼎身刻着缠枝纹,炉盖中央立着只衔着药草的鹤。
每次醒了,我都能多记起几味古方,比如能续心脉的“九转还阳散”,比如解百毒的“清露饮”。
“我不管你们要什么。”我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针,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寒意直透心脾,“萧凛要是死了,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影蛇给我陪葬。”
苍婆婆盯着我手里的针,突然笑了,笑声低哑如夜枭:“好个有血性的姑娘。萧凛若醒了,你不妨问问他——当年沈家灭门,是谁的父帅下的令。”
她转身跃出窗户时,白眉挣扎着要追,我按住他:“别去。先治你的伤。”
白眉咳了两声,血沫沾在嘴角,咸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没接话。
转身看向床榻时,萧凛的手还保持着勾我小拇指的姿势,可他的睫毛动了动——是我的错觉吗?
秋月重新点起烛台,火光里,我看见他的太阳穴有极浅的跳动,像春水下微弱的鱼影。
脉搏虽然弱,却比半个时辰前稳了些。
“秋月,把我药箱里的人参取出来,切片含在他舌下。”我掀开他的眼皮,瞳孔收缩正常,虹膜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再烧壶热水,我要给他擦身,别让体温再降了。”
秋月应着去了。
我坐在床沿,握着萧凛的手,把脸贴在他手背上。
他的手还是凉,可没刚才那么冰了,像一块被晨光晒暖的玉石。
“萧凛,你听着。”我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呼吸拂过他耳廓,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等你醒了,我要你陪我去药田,教我认你说的‘军中常用百草药’。我还要在梅树底下搭秋千,你推我,要推得高高的,不许偷懒。”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
我数着更声,从五更数到六更,直到晨光透过窗纸,在萧凛脸上镀了层金边,像神像开光。
他的手指突然动了动,这次不是勾小拇指,而是轻轻反握住我的手。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的睫毛在晨光里投下影子,像蝴蝶要振翅。
可他的眼睛还闭着,呼吸却匀了——是稳住了。
秋月端着热水进来时,我才发现自己趴在床沿,额头抵着萧凛的手背,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姑娘,天……亮了。”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晨雾中的一缕风。
我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抬头看向窗外。
梅树上的雪还没化,可东边的云已经染了橘色,像熔金倾泻。
萧凛的手还握着我,暖了些,像块晒过太阳的玉。
我靠在床沿,盯着他苍白的脸,突然就笑了。
“醒过来吧。”我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药草,“我等你,说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