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入我的耳膜,可我连一丝多余的精力都无法分给她。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块玄冰中封存的血衣攫住了。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仿佛沉睡了二十年的火山,在我指尖触碰到冰晶的刹那,轰然喷发。
刺骨的寒意顺着我的指尖蔓延,可我的血液却在沸腾,在咆哮。
无数破碎的、尖锐的画面,裹挟着不属于我的绝望与悲恸,强行冲入我的脑海。
我看见了,漫天火光,尸横遍野。
十一位身着青色药师袍的男女倒在血泊中,他们是我从未谋面的师叔师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定格着不甘与决绝。
他们身后,一个虚弱却依旧挺拔的女子将一个襁褓紧紧护在怀里——那是我的母亲。
她的目光穿越火海,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后的我,充满了无尽的爱怜与歉疚。
包围圈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是玄冥阁的阁主,他的脸上戴着鬼面,看不清神情,但那股君临天下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我的神魂撕裂。
“交出《青囊真典》,留你女儿一命。”鬼面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母亲惨然一笑,眼神却无比坚定。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一名师兄忽然转身,他的身形有些佝偻,像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卷古朴的医典,高高举起,嘶哑着喊道:“阁主!真典在此!求您……求您放少主一条生路!”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因为恐惧和挣扎而微微颤抖的背影。
然而,就是这个背影,这个我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以为是温暖港湾的背影,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周太医!
那个将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悉心教养我长大,教会我辨识百草、悬壶济世的恩人,周太医!
记忆的洪流如山崩海啸,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背叛。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我猛地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壁才没有倒下。
原来,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
救我长大的恩人……才是当年那个,亲手将我母亲和所有同门推入深渊的叛徒?
“轰!”
就在我拔出思绪的瞬间,血衣离位的石台机关被彻底触动。
山谷深处,一阵幽幽的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如泣如诉,仿佛无数冤魂在耳边低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勾魂夺魄的力量。
药婆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失声惊呼:“是引魂铃!糟了,玄冥幕阁的人知道我们动了血衣!”
她的话音未落,我们来时的洞口火光大作,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为首的是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青衣罩体,眉眼间尽是冰冷的杀意。
她叫青鸾,玄冥阁阁主座下四大护法之一。
“沈小姐,阁主已经等了你整整二十年了。”青鸾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请吧。”
我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恨意和翻涌的气血,冷笑一声,将那件血衣紧紧护在怀里:“我不是什么祭品,今天来,我是收债的。”
说话间,我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一弹,一枚包裹着“荧光粉”的特制药丸,精准地落入石室角落的一道地下水暗流中。
那水流蜿蜒曲折,最终会汇入谷外的大河,这是我进来时就勘察好的退路信号。
“收债?凭你?”青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手一挥,“拿下!死活不论,血衣必须带回!”
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药婆婆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她猛地将背上的药鼎顿在地上,嘶声道:“小姐先走!老身自爆药鼎,还能为你争取片刻!”
“不必!”我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身后。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无谓的牺牲只是愚蠢。
我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动作快如闪电。
左手抓起一把干枯的“迷心草”,右手捻起一撮赤红的“爆炎粉”,看也不看便将两者混入一个早已备好的熏香囊中。
“借风一用!”我低喝一声,看准洞内气流的方向,猛地将香囊掷出。
香囊在半空中被我的内力震破,无色无味的粉末瞬间弥漫开来。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黑衣人只是稍稍吸入,眼神便开始涣散,动作也变得迟滞。
不过几息之间,他们便像是疯了一般,挥舞着兵器,毫无章法地攻向身边的同伴。
一时间,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乱作一团。
“王老三!”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混乱,冲着角落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向导吼道,“点火!”
王老三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向我们进来时我让他记住的一处石壁缝隙,那里,我早就埋好了一条浸满火油的引线。
他颤抖着划亮火折子,引线“嗤”地一声被点燃,像一条火蛇,飞快地钻入岩壁深处。
“轰隆隆——”
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溶洞都在剧烈摇晃。
我早就观察过,这洞顶有一层脆弱的硝石层。
此刻被引爆,无数巨大的岩石裹挟着烟尘崩落,瞬间将青鸾和她的手下与我们隔绝开来。
烟尘弥漫中,我拉着药婆婆和王老三,从另一侧我早已发现的狭窄裂缝中钻了出去。
身后,传来青鸾含着无尽寒意的声音:“沈青黛,你若今日不死,终有一天会明白——你也曾,下令血祭!”
她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头,让我逃离的脚步微微一顿。
我也曾下令血祭?
这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细想,我们已经逃出生天。
外面是熟悉的密林,月光清冷。
王老三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
“王大哥,”我平复了一下呼吸,盯着他,“这条秘道,似乎还有另一条更近的出口通往谷口,对吗?”
王老三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他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啊,沈小姐,我就只知道这一条路,绝无虚言!”
他的嘴上在否认,可我分明感到一股剧烈的情绪波动从他身上传来。
我闭上眼睛,悄然发动了《青囊真典》残卷中记载的一种秘术——情绪共感。
刹那间,王老三内心深处那股交织着极致恐惧、愧疚和挣扎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向我。
我“看”到了一个被捆绑在柴房里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望着黑暗。
我睁开眼,心中已然明了。
我走到他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你女儿,被玄冥阁的人抓了,对吗?”
这一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老三骤然瞪大了眼睛,随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跪倒在地,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沈小姐,我对不起你!他们……他们用我女儿的命逼我给他们带路!我没办法啊!但我发誓,我故意带着您绕了最远的路,就是想给您多拖延一些时间……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药神谷啊!”
原来如此。
我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
我俯下身,将他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我会救出你的女儿。但现在,你需要带我们抄最近的路,立刻回到谷口!”
王老三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了熟悉地形的王老三带路,我们避开所有可能的岗哨,在林间飞速穿行。
一炷香后,我们终于冲出了密林,抵达了药神谷的谷口。
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震。
谷口外,火把连营,黑压压的铁骑列阵以待,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萧凛一身玄色铠甲,身披黑色大氅,正勒马立于阵前。
看到我出现,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瞬间燃起了烈火。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不顾我满身的尘土和血腥气,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再晚回来半个时辰,我就下令,炸平这整座山。”
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连日来的疲惫、惊恐、悲愤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抬头,从怀中取出那件冰冷的血衣和《青囊真典》的残卷,交到他手中:“萧凛,我要查周太医,从太医院开始。但是……我怕一旦动手,整个京城都会因此血流成河。”
萧凛低头,凝视着我眼底的疲惫与不容动摇的坚定。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缓缓抬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支象征着最高军权的令箭,塞入我的手中。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声说道:“那就让血,流在他们该流的地方。”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
萧凛的军队驻扎在谷外,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将那份从禁地带回的《青囊真典》残卷摊开在桌上,试图从母亲留下的字里行间,找到更多关于玄冥阁和当年惨案的线索。
烛火摇曳,我一页一页地翻看,指尖抚过母亲清秀而有力的笔迹。
就在我翻到记载着某种罕见草药的最后一页时,指尖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的凸起。
我心中一动,将那页纸对着烛光,仔细端详。
纸张似乎比别处更厚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银针,从边缘将纸张的夹层挑开。
里面,竟然还藏着一张更薄的、由某种特殊材质制成的书页。
书页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图。
当我将它完全展开的瞬间,那图上的纹路竟像是活了过来,在烛光下缓缓流转。
那是一幅动态的图纹——一座高耸入云的祭坛之上,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背影孤零零地站着,而在她的头顶,是九颗星辰连成一线的诡异天象。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幅图。
就在这时,图纹的下方,一行细小的、仿佛用鲜血写成的小字,缓缓浮现,最终定格。
“癸酉年冬至,药神归位,祭品当献。”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
癸酉年冬至……我猛地冲到书桌旁,抓起那本记录着时节的日历,发疯似的向后翻去。
我的指尖停在了那一页,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日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距离下一个冬至,仅剩,四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