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冬至仅剩三日。
太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药材与枯败草木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气味曾是我童年最安心的慰藉,如今却像一条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脖颈,令我窒息。
我按照母亲留下的残卷指引,指尖抚过太医院书库最深处那排不起眼的药柜。
第三格,向左推三寸,再向下按。
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整面墙的药柜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密室。
尘埃在从缝隙透入的光线中飞舞,我屏住呼吸走进去,尽头是一个嵌入墙壁的暗格。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奇药,只有一本用玄黑丝线装订的册子,封皮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触手冰凉,上面用古篆写着四个字——《九星归元录》。
这便是玄冥阁代代相传的“命簿”。
我的心跳如擂鼓,颤抖着翻开它。
书页泛黄,却坚韧异常,上面的字迹并非墨书,而是一种暗沉的红色,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一页页翻过,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都是近年来或暴毙或失踪的朝中重臣,旁边都用血墨标注着生辰八字与一个精确到分秒的时辰。
我的指尖终于停在了最后一页。
我的名字,沈青黛,赫然列于“癸酉冬至”的条目之下。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纯血青囊,魂启药门”。
刹那间,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原来我不是被慈爱的周太医从灾荒中救回的孤女,而是他精心圈养了二十年的祭品。
他为何要日日逼我服下那味道寡淡的“静脉散”?
不是为了调理我体弱的身体,而是为了压制我血脉中与生俱来的青囊医术,好让我在冬至这天,成为一个最“纯净”、最无力反抗的祭品。
所谓的收养,所谓的父女情深,不过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骗局,一场为了将我养肥、待时而宰的阴谋。
“你娘当年拼死烧掉的,就是这本命簿的初版。”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药婆婆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密室门口,她浑浊的眼中满是悲悯。
“她以命血为引,强行封了你的命格,才为你从阎王手上多偷了这二十年阳寿。孩子,你不是被救,你是被藏起来的。”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冷已化为一片沉静的死水。
我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将那本《九星归元录》拿了出来,对着烛火,一字一句地看着。
既然躲不过,那便迎上去。
我回到房中,不动声色地取来最好的澄心堂纸与松烟墨,将记载着我名字的那一页拓印了三份。
第一份,我用一个锦盒装好,亲手交到萧凛手中。
“呈给陛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玄冥阁以邪术操控朝臣性命,其罪当诛。这是证据。”
第二份,我唤来秋月,将信函与拓印页一同封入火漆。
“立刻送往药王谷,亲手交给药婆婆。告诉她,在青囊宗的祖庙前,以青囊圣火焚之。”母亲用血为我续命,那我就用这伪命的灰烬,去告慰她的在天之灵,彻底斩断这血脉的诅咒。
最后一份,我留给了自己。
我取来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上与那血墨颜色别无二致的朱砂,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修改了上面的生辰八字,将献祭的时辰,从“冬至子时”改为了“冬至前三日戌时”。
我又仿照周太医的笔迹,在旁边添上一行小字:“祭品已提前入坛,灵血不稳,即刻献祭”。
做完这一切,我将这伪造的残页与一本仿制的《九星归元录》装订在一起,交给了老秦。
我望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兵,沉声道:“用你改装的火雷弩,今夜子时,务必将它射入玄冥阁总坛的地宫之中。”
做完这一切,我找到了青鸾。
我看着她闪躲的眼神,心中一片了然。
我解开了她的穴道,只说了一句:“你走吧。”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补充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祭品已入皇陵地宫,只待冬至子时,阁主亲启祭门。”
青鸾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会带回我精心编织的假消息,让玄冥阁的主力,悉数汇聚到那个我为他们准备的坟墓里。
冬至前夜,寒风呼啸,天地间一片肃杀。
我换上一身劲装,带领着萧凛最精锐的亲卫,与药婆婆、老秦的火雷药弩小队,借着夜幕的掩护,从药王谷那条鲜为人知的秘道,潜入了皇陵地宫。
地宫内阴冷潮湿,九盏巨大的青铜长明灯按照九星方位排列,幽绿的火焰跳动着,将墙壁上诡异的符文映照得如同活物。
地宫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祭坛,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
周太医身披绣着星辰的黑袍,背对着我们,正用一种古怪的语调念诵着《血引归元》的口诀。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狂热的颤抖。
我闭上双眼,催动了血脉中那股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力量。
瞬间,无数驳杂的情绪洪流涌入我的脑海,而我精准地捕捉到了周太医内心最深处的那一丝——恐惧。
不是对我的愧疚,而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
“我本想救她的……可是阁主说,只有死的祭品,才能平息药神之怒,才能保全玄冥阁百年基业……才能让我活下去……”
他的心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
我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格外刺耳:“周太医,你背叛师门,苟且偷生,到头来却连自己都骗不过。你怕的不是什么药神之怒,你怕的,只是死!”
我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周太医猛然转身,看到我们,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狰狞:“沈青黛!你竟敢……拿下他们!”
混战瞬间爆发。
萧凛的亲卫如猛虎下山,与地宫内的玄冥阁教众战作一团。
老秦早已指挥手下将火雷弩对准了地宫四壁的薄弱之处,只听他一声令下,数道火光射出,引爆了预先埋设在地宫硝石夹层中的火药!
剧烈的爆炸声中,地宫剧烈摇晃,乱石纷飞,瞬间阻断了敌人的阵型。
药婆婆看着混乱的场面,
就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从敌人后方闪出,正是青鸾。
她双手结印,一片绚烂的幻象拔地而起,金光万丈,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药神”虚影笼罩在祭坛上空,强大的威压让那些残存的教众心神巨震,纷纷跪地叩拜。
就是现在!
我足尖一点,身形如电,直冲祭坛。
我从怀中掏出那件我珍藏了二十年、早已被血染成暗红色的母亲的旧衣,连同那本真正的《九星归元录》,一同狠狠投入祭坛中央燃烧的熊熊烈火之中!
“血不归奴,魂不为祭!”
我用尽全身力气,高声诵念出母亲残卷上的最后一句话。
火焰冲天而起,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将那本象征着宿命的册子与母亲的血衣吞噬。
祭坛上的符文在烈焰中发出凄厉的哀鸣,寸寸崩裂,整个地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我站在烈火的中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灼痛。
血脉深处,一股从未有过的磅礴力量轰然炸开,所有被“静脉散”封印的记忆,所有关于青囊宗的传承,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不是祭品,我是青囊宗最后的“守门人”,是这医道传承的守护者。
三日后,京城解严。
周太医伏诛,玄冥阁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皇帝下诏,为青囊宗平反,追封其为“国医正统”。
而我,沈青黛,受封“镇国医妃”,主持重建太医院。
药婆婆在爆炸中幸存,但耗尽了心力,她选择隐归药王谷。
临行前,她将一枚新铸的青囊玉牌交到我手中,玉牌温润,上面刻着一株栩栩如生的药草。
“孩子,上一代的恩怨已经了结。这一代,由你来定,何为医道。”
春日的暖阳终于驱散了笼罩京城多日的阴霾。
萧凛牵着我的手,走在新修的医馆长廊上,廊外,是前来求医的百姓,他们眼中没有了恐惧,只有信赖,口中高呼着“王妃仁心”。
一个刚入职的小学徒为病人施针时紧张得手都在发抖,我笑着走过去,将一包新配的“安神散”塞给他:“别怕,我当年学针的时候,手也抖。”
萧凛在我身后低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我的王妃,连天命都能改写,还怕治不好区区几个病人吗?”
我回头对他一笑,我们并肩走上医馆的顶楼,看满城繁花盛开,春风和煦。
风拂过我未曾收起的袖口,袖中随身携带的药囊里,一粒银针在阳光下,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