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刺得我微微眯眼,那枚银针的光亮,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在我心中划开一道口子。
冬至已过三日,京城被一场大雪覆盖,天地间一片素白,唯有太医院的废墟,像一块狰狞的黑疤。
我蹲在焦木残砖之间,不顾宫人们惊异的目光,一片片地翻找着。
风雪带不走血腥气,更掩盖不了焦糊味,这里曾是我的一切,如今只剩灰烬。
我的指尖在一块半焦的木梁下触到了一丝异样。
我拨开灰土,一片未曾燃尽的帛书露了出来。
它被火舌舔舐过,边缘卷曲焦黑,但中心处的字迹却依稀可辨。
就在我指尖轻抚上那焦黑边缘的瞬间,心口猛地一震,一股熟悉的灼痛感顺着血脉瞬间涌遍全身。
眼前景物扭曲,化作一片血色。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背影出现在我面前,她跪坐于一尊古朴的药鼎前,纤细的手腕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鲜血滴落,她竟以血为墨,在那片雪白的帛书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九星错位,命门将启”。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我猛地喘了一口气,手中紧紧攥着那半片帛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是娘!
这背影我绝不会认错。
这是《归元残章》!
是母亲失踪前夜,耗尽心血所书的青囊宗秘典!
我立刻命秋月取来文房四宝,让她连夜将这残存的字迹拓印下来。
自己则带着这半片帛书,避开所有眼线,去了宫中最偏僻的浣衣巷,找到了药婆婆。
她曾是母亲身边最信任的侍药婢女。
烛火摇曳,药婆婆戴上老花镜,颤抖的手接过那片残帛。
只看了一眼,她浑浊的眼中便涌出泪水。
“断脉笔……”她抚摸着那字迹,声音嘶哑,老泪纵横,“这是小姐的‘断脉笔’!以血为引,以气为锋,写下此等字迹,必是……必是封了自己三经六脉,才能有如此决绝之势。她写完这一句,就是要用自己做饵,拖住玄冥阁那些畜生的追杀啊!”
玄冥阁。又是玄冥阁。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药婆婆擦了擦眼泪,又道:“小姐曾说,若她遭遇不测,青囊宗的未来便藏于药王谷深处的‘断魂崖’。那是历代宗主存放手札的禁地,或许,那里有答案。”
断魂崖。我心头一动,当即下定决心。
萧凛听闻我的决定,连夜赶来劝阻,玄色王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
“太危险了。药王谷如今是玄冥官的地盘,你一人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看着他焦急的眉眼,心中微暖,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摄政王,朝中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尚未平息。此刻你若因我离京,那些政敌必会借机生事,动摇国本。”我扯出一抹轻笑,拍了拍腰间的香囊,“放心,我有青鸾的幻影替身,还有秋月新制的毒香粉,我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当夜,我吞下药婆婆所制的“隐息丹”,丹药入喉,我周身的气息仿佛都融入了风雪之中。
青鸾化作一只不起眼的夜枭,无声地在前引路。
我们循着一个曾被母亲救过的老猎户王三口述的秘道,悄然潜入了被重兵把守的药王谷。
山道崎岖,寒风如刀。
行至一处狭窄的山坳时,我心中警铃大作。
那种被窥伺的感觉,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催动了血脉中的情绪共感之力,瞬间,周围几道陌生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脑海。
其中一道,伪装成樵夫的男人,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充满了压抑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就是他!
我佯装脚下不稳,身体一歪,袖中毒针已然脱手。
那“樵夫”闷哼一声,捂着手腕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惊骇。
其余几名埋伏的杀手见状,立刻现身将我包围。
“说,你们阁主有什么命令?”我踩着那“樵夫”的手背,声音冷得像崖顶的冰。
他疼得面容扭曲,却还嘴硬:“玄冥阁的秘密,你休想知道!”
我冷笑一声,屈指一弹,另一枚银针没入他肩头。
他顿时全身抽搐,痛苦哀嚎。
“这是‘百蚁噬心’,不说,不出半刻,你就会感觉有万千蚂蚁啃食你的五脏六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终于崩溃了,嘶吼道:“阁主遗令……夺回血脉玉牌!否则……否则冬至后三日,血门仍可再启!”
血门?
又是这个词。
我心中疑云更重,不再与他们纠缠,一撒毒粉,趁他们自顾不暇之际,由青鸾引着,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
断魂崖下,寒潭幽深,水汽森森。
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老药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我从怀中取出那件我一直贴身收藏的、母亲失踪时穿的血衣,轻轻触碰潭中心那块巨大的石碑。
血衣上的陈年血迹接触到石碑的刹那,血脉共鸣再次骤然爆发!
这一次,记忆的洪流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
我看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将尚且年幼的我用力推进墙壁后的暗格,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尽的慈爱与决绝。
随后,她竟端起一碗漆黑的毒药,一饮而尽,引着追兵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石门隔绝了我的视线,我只听见娘亲隔着厚重的石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语:“黛儿,记住,血不归奴,魂不为祭……”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我却强行抑住悲痛。
娘亲不是懦夫,我也不能是。
我擦干眼泪,仔细查探那石碑,果然在背面发现了一个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暗格。
暗格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卷以某种特殊人皮封存的古籍,和一枚温润的玉牌。
那玉牌我认得!
正是我幼时一直佩戴,后来被周太医以“不祥之物”为由夺走的“青囊守门令”!
我颤抖着将它拿起,玉牌背面,刻着一行细小的铭文。
我凝神辨认,那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我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守门人若现,九星归元,逆命者生。”
归途中,一直沉默的青鸾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额间的朱砂印记变得滚烫,仿佛要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我立刻扶住她。
“是……是幻术反噬……我的灵力被追踪了。”青鸾脸色煞白。
我立刻以银针封住她几处关键经络,隔绝了那追踪之力。
同时,我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再次催动情绪共感,试图探查她混乱的心绪。
然而,就在我神思探入的一瞬间,竟感知到了一丝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一座阴森的地宫深处,一个身着黑袍、面目模糊的人,手中赫然也拿着一枚与我一模一样的“青囊守门令”,口中正念念有词,念诵的正是《血引归元》的法诀!
我的瞳孔骤然紧缩。
玄冥阁早就准备了替身祭品!
他们苦心积虑寻找我,并非一定要抓到我本人,他们只是想借我的血脉为引,去唤醒某个沉睡的、真正的“药神之躯”!
我当机立断,对青鸾道:“用你最后的力气,伪造一个我仍在谷中搜寻的幻象,能拖多久拖多久!”
青鸾咬牙点头。
而我,则将那卷人皮古籍——《青囊正典·禁术篇》紧紧藏入怀中,趁着夜色,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在天亮之前,将它藏入了太医院一间废弃药房的密室铁柜之中。
次日早朝,我强忍着疲惫,站在金銮殿下。
皇帝竟破例当众召见了我,在无数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中,亲赐“医妃”金册。
然而,在他将金册交到我手中时,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状似无意地提起一桩旧案:“爱妃医术超群,堪比二十年前的青囊宗宗主沈云芷。只可惜,她当年献上‘长生引’药方,后却被指证欲毒害先帝,以至满门遭贬,实乃医家之耻啊。”
我垂下眼帘,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金册,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不是叛徒,她是被构陷的殉道者。
退朝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寝宫,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册,在夹层中,竟发现了一行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小字,遇热方显:“癸酉年冬至,紫微偏移,命门将启。”
和娘亲的遗书一模一样!
我冷笑一声,将金册扔在桌上。
他们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二十年。
袖中的药囊轻轻作响,那枚青囊玉牌在透过窗格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夜深人静,我取出藏回来的《青囊正典·禁术篇》,就着烛火一页页翻阅。
那些禁术诡谲而强大,看得我心惊肉跳。
当翻到某一页时,我的目光陡然凝固了。
那一页上,赫然记载着一种名为“双生守门人”的秘术——若血脉至纯至正者二人同时献祭,便可逆转阴阳,重塑生死。
双生……我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被尘封多年的画面。
幼时在药王谷,我似乎曾见过一个与我面容极为相似的女童,她总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沉默地跟在其他药童身后,所有人都叫她……“药奴”。
我的呼吸蓦地一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个人……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