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触及井沿冰冷的铁板,一股不祥的寒意顺着皮肤直窜天灵盖。
太医院那群老古董的惊慌失措还回荡在耳边,什么“赤水喷涌”、“金纹附体”,都不及我亲眼所见这口井来得震撼。
它像一道通往地狱的伤口,正汩汩流淌着大地的血。
守卫们面色惨白,远远地拦着那些皮肤上浮现出诡异金色纹路、眼神涣散的百姓。
他们像失了魂的木偶,痴痴地望着井口,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音节。
我拨开人群,无视身后青鸾和秋月的担忧呼唤,径直走到井边。
一股浓郁又复杂的药气扑面而来,甜腻中带着刺骨的锋锐,像是无数种药材被强行碾碎、糅杂在一起的垂死悲鸣。
我深吸一口气,双眸之中,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身为沈家传人最大的依仗——能勘破一切药理、毒理的“药神金瞳”。
视线穿透了那浑浊的赤色水面,直抵井底。
然而,井水倒映出的,却不是我此刻冷凝的脸。
水光摇曳间,一个温婉的女子身影显现出来,她身着素色长裙,正执笔悬腕,在一张泛黄的药方上迅速书写着什么。
那是我娘,是她失踪前夜的模样!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我指甲深陷掌心。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口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猩红的井水。
水温冰凉,触及肌肤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指尖蔓延,仿佛要在我皮肤上烙下同样的金色纹路。
我迅速收手,将沾染的赤水送到唇边,舌尖轻轻一舔。
就是这个味道!
“凝神引”的安魂之效,“断脉散”的霸道隔绝,以及“续命霜”那吊着一线生机的温养之力……三种药性泾渭分明,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融合在一起。
这正是母亲失踪前夜,耗尽心血调配的“逆命三联方”!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母亲为自己叛逃所准备的毒药。
可我此刻尝来,却品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这哪里是毒,这分明是在用药性传递信息,是在绝境之中,向唯一能看懂这讯息的我……求救!
“这不是毒,”我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对身后的秋月下令,“是她在求救!秋月,立刻取水样,用九蒸九馏之法,将里面的药性精华提纯出来,快!”
秋月虽满心困惑,却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
我则转向一旁早已闻讯赶来、老泪纵横的药婆婆。
她是我娘当年的贴身药侍,也是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最了解我娘的人。
“婆婆,这口‘归元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药婆婆浑身一颤,浑浊的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小姐,跟我来。”
回到我在京中的临时居所,秋月已将一粒指甲盖大小、暗红如血的结晶呈了上来。
我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屏息凝神,精准地刺向结晶的中心。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结晶应声裂开,一道微弱的血光从中迸发。
在血光之内,悬浮着一张被压缩到极致的微缩血书。
我以真气将其展开,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若见此水,速毁井心命核——我以身为引,锁住药神残念。”
“药神残念?”我瞳孔骤缩。
“噗通”一声,药婆婆跪倒在地,抚着那血书失声痛哭:“小姐啊!你娘她……她没有逃!二十年前,药神残魂意外现世,欲夺舍皇城龙脉,是你娘……是你娘自愿被囚于‘归元井’地底,以自身血脉为阵眼,神魂为锁链,才将那残魂镇压,换来了京城二十年的太平啊!”
我的指尖一寸寸变冷,直至毫无知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是抛弃了我,不是背叛了家族,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孤独的路。
她将自己炼成了一道“活封印”!
过往二十年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心疼与决绝。
“青鸾,”我声音冷得像冰,“以幻术遮蔽井口,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秋月,”我看向我最得力的臂助,“在井口三丈之内,布下‘断脉粉’,隔绝一切药力共鸣,防止那残魂借机外泄。”
“婆婆,为我准备‘玄龟药甲’。”
我必须下去。
既然她是封印,那“井心命核”,就是封印的核心。
毁掉它,或许就能救出母亲。
穿上以千年玄龟甲混合百种韧药鞣制而成的药甲,我手持沈家“青囊令”,将自小与我共生的奇毒“蚀骨”引至指尖,毫不犹豫地跃入了井中。
井下并非淤泥,而是一条幽深的密道。
湿冷的空气中,药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密道尽头,是一间简陋的石室。
石室中央,悬浮着一具被碧绿色药液浸泡的女尸,她的面容……竟与我娘亲生前一般无二!
我心神巨震,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别动!”药婆婆的声音通过我佩戴的传音螺急切地响起,“小姐!那是‘替身蛊’!你娘的真身不在这里面!”
我脚步一顿,金瞳早已看穿了破绽。
那具尸身虽然栩栩如生,但心口处,却缺少了沈家嫡传用以温养神魂的“护心玉符”,而且周身脉象全无,死气沉沉。
是假的。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等着某个鲁莽的闯入者触碰,从而引发整个封印暴动的陷阱。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你想玩,我便陪你玩得更大些。
我不再靠近那具假身,而是将指尖的共生毒素“蚀骨”缓缓注入脚下的药液之中。
“蚀骨”无声无息,却霸道无比,它顺着药液的流转,如一条黑色的毒蛇,迅速蔓延至石室的四壁。
“滋啦——”
刻在井壁上的无数符文,在接触到“蚀骨”的瞬间,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烙铁,发出了凄厉的嘶鸣。
原本稳固的阵法能量开始剧烈波动,整座石室都开始分崩离析!
就在符文崩裂的刹那,我脚下的石板“轰隆”一声翻转,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格。
暗格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血红的玉简。
就是它!
我取出母亲留给我的那枚贴身玉符,轻轻按在血玉简的凹槽上。
两者完美契合,玉简光芒大盛,一道全息的药图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那图谱……竟是我自己的经络图!
每一条血脉,每一个穴位,都清晰无比。
而在图谱的心脉之处,一个猩红的光点正在缓缓跳动,旁边标注着三个小字:“真印在此。”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当年母亲喂我服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压制我医术天赋的“静脉散”,而是将她的封印之力,以血脉为引,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我的体内!
她不是在压制我,而是在保护我,同时,也将我炼成了她的“继任封印容器”。
我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正与图谱上的红点遥相呼应。
一股庞大的、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力量,正在我血脉深处苏醒。
“所以……”我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宿命的颤栗与悲凉,“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注定要接下这一劫。”
没有时间悲伤。
我按照血玉简中浮现的最后一道指令,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为引,在井底真正的阵法核心,一笔一划刻下四个古老的符文——“断命续光”。
当最后一笔落下,我发动了灵魂链接。
以我的血脉为桥,以我的神魂为钩,精准地探入那纷乱复杂的封印支流中,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一缕微弱残魂。
“娘,我来接你了。”
我将她的残魂,小心翼翼地从我的血脉中引出,暂且寄存于“青囊令”的玉符之内。
刹那间,天翻地覆。
井外的赤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清,那些皮肤上浮现金纹、神志恍惚的百姓,猛地一个激灵,迷茫地看着四周,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井底的压力骤然消失,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扶起,萧凛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后怕与心疼。
他揽我入怀,声音沙哑得厉害:“沈青黛,你又把自己当药引。”
我虚弱地靠在他宽厚的肩头,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轻轻笑了起来:“可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在治。”
青囊玉符在我怀中散发着温润的光芒,那是母亲的气息。
风波暂平,京城恢复了宁静。
然而当夜,我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我站在一片坍塌的药殿废墟之上,四周尽是断壁残垣。
母亲的身影就站在废墟中央,她没有回头,只是遥遥地指向北方,那是一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无尽山脉。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我读懂了那两个词。
“终焉之地……钥匙在雪心。”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背脊。
下意识地,我伸手探向袖中,想握住那枚寄存着母亲残魂的青囊玉符寻求慰藉。
可我的指尖,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我惊愕地抽出手臂,只见那枚温润的玉符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融化,化作一道细若游丝的血线,正盘踞在我的手腕上。
它仿佛拥有生命,血光流转,前端直直地指向我床边桌案上摊开的那副皇城地脉图。
血线的尽头,正是我此前从未留意过的一个地名。
北冥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