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药婆婆佝偻的背影在雪地里越缩越小,半页残图被她攥得发皱,边角在风里簌簌打颤。
"师父?"秋月端着茶盏从廊下过来,茶烟里她眉心微蹙,"药婆婆这两日总翻那箱老医书,昨儿我给她送参汤,见她把《千金方》往怀里藏,书页都卷边了。"
我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
药婆婆是医门硕果仅存的老人,当年医圣谷被焚时,她背着半箱残卷从火场里爬出来。
这些年她总说"医道要熬",可这两日眼里的焦灼,倒像熬了半世的药突然要沸了。
"先记着。"我抿了口茶,目光转向医殿正厅——小石头的身影在门帘后晃了晃,李夫人的轿辇已经停在阶下。
李夫人是户部侍郎的继室,上个月在城隍庙撞了我诊脉,嫌我"穿得素净",说"医妃的手该摸玉扳指,不是摸粗人的脉"。
此刻她扶着丫鬟的手跨进门槛,金步摇在额前乱颤,扫了眼站在案后的小石头,嗤笑一声:"沈医妃呢?
派个小叫花子来糊弄我?"
小石头的手指在脉枕上蜷了蜷。
他从前讨饭时总缩着肩,如今穿了月白医袍,倒把脊梁骨挺得笔直:"夫人心口疼半月有余,夜间加重,晨起痰多。
脉弦而涩,是肝郁气滞,需用柴胡、香附疏肝解郁。"
"放肆!"李夫人拍案而起,珠翠叮当乱响,"你个连药罐都端不稳的小崽子,也配说我的病?"她抄起案上的脉枕砸过去,绣着并蒂莲的缎子擦着小石头的耳尖落在地上,"沈青黛呢?
叫她来给我磕头赔罪!"
我隐在屏风后,手心里攥着帕子。
秋月举着铜漏在廊下记时——这是我昨日教她的,凡质疑守心阁的问诊,都要记清时辰、言语,待结果出来再呈给当事人看。
"夫人若信不过,不妨三日后再看。"小石头弯腰拾起脉枕,指腹蹭掉上面的灰,"若三日后夫人病症未减......"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跪守心阁前给您赔罪。"
李夫人摔门而去时,轿帘掀起一角,我看见她扶着胸口的手在抖。
三日后的雪下得更大了。
我在医殿配药,忽听外头一阵喧哗。
李夫人的丫鬟跌跌撞撞冲进来,发簪歪在鬓边:"沈医妃!
我家夫人晨起昏厥,太医院的刘院正说......说是什么肝气逆绝,和那日小公子断的症候一模一样!"
正捣药的药杵"当啷"掉在石臼里。
药婆婆从后堂转出来,手里的《医林改错》啪地合上:"那小崽子......倒真把准了脉。"
守心阁前的雪被踩出一片乱泥。
小石头站在台阶上,李夫人扶着丫鬟的手,鬓角的金步摇没了昨日的傲气,声音发颤:"小公子......昨日我让厨房炖了您开的药,喝了两剂,夜里竟没疼醒。
今早想省一剂,谁知道......"
"夫人是肝郁久积,需连服七日。"小石头蹲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个陶瓶,"这是我新制的疏肝丸,每日两次,温水送服。"他抬头时,睫毛上沾着雪,"夫人若信不过,我替您尝第一粒。"
李夫人的眼泪"啪嗒"掉在陶瓶上:"是我眼拙......"她对着小石头福了福身,"求小公子莫要计较前日的无礼。"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守心阁的小医官连李夫人的病都能断!"掌声混着雪粒炸开来,我倚在廊柱后,看小石头的耳尖慢慢红到脖颈。
他明明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偏要绷着小脸说:"医者不争出身,只争一念。"
那是我昨日教他的话。
夜里,小石头抱着药箱来暖阁谢我。
他的棉靴沾着雪水,在青砖上洇出个小湿印:"师父,我今日才明白,您说'药是凉的,医者的心要热'是什么意思。"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李夫人硬塞的谢礼,我没要,可她非说......非说要给守心阁添十张脉枕。"
我拆开布包,里面是十块羊脂玉脉枕,在烛火下泛着温光。"收着。"我摸了摸他冻红的鼻尖,"以后守心阁要收更多小徒弟,这些脉枕,正好给他们用。"
他眼睛亮起来:"真的?师父要开医馆?"
"不是医馆。"我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是学堂。
教那些没饭吃、没书读的孩子学医,教他们......"我顿了顿,"教他们永远记得,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害人的。"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我掀开窗纸,只见青鸾的身影闪进药婆婆的偏房,发间的银铃没发出半分响动——她从前做玄冥阁暗卫时,连猫走过瓦当都惊不醒。
"师父?"小石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是青鸾姐姐。"我替他掖了掖被角,"睡吧,明日还要去义庄给流民诊脉。"
等小石头的呼吸匀了,我才轻手轻脚出了暖阁。
药婆婆的窗纸透出昏黄灯光,青鸾的声音压得很低:"那户人家的药龛供着三盏铜灯,香灰里筛出七根孩童头发,都是新鲜的。"
"逆脉归元阵......"药婆婆的声音在发抖,"需要九名纯阳童子的血祭阵。
京中这三个月已经有三个幼童高热不退,我查过,他们的生辰都是纯阳。"
我贴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
逆脉归元阵我在古籍里见过只言片语,是上古邪术,用童子血引药毒入脉,能催生出"药神"。
可药神......不就是我梦里那团黑雾?
"青鸾,明日你扮作游方医婆。"药婆婆掀开柜底的暗格,取出半幅残图,"去西市巷,那户挂着'悬壶'幌子的人家,我昨日看见他们院角埋了个瓦罐。"
青鸾接过残图,银铃在腕间轻响:"婆婆放心,我今晚就去取样。"
我退到阴影里,指尖触到颈间的玉符——它在发烫。
三日后的清晨,萧凛的影卫押着两个蒙面人跪在医殿外。
他们的刀上沾着血,怀里还揣着迷药:"我们只是奉命办事!
幕后主子说......说要十名纯阳童子,血祭之后能唤醒药祖!"
"药祖?"我蹲下身,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是个生面孔,"哪个药祖?"
他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渗出黑血。
萧凛的影卫想去捂他的嘴,却见他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画了半幅阵图,正是药婆婆给青鸾的残图。
"逆......逆脉归......"他的头重重砸在地上,瞳孔涣散前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皇陵......地宫......"
药婆婆颤抖着展开古籍,泛黄的纸页上拓着半幅阵图,和地上的血痕严丝合缝。"缺的部分......"她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泪,"在皇陵地宫的禁卷室。"
我摸出玉符,它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深夜,我在医殿整理今日的医案。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王妃。"守陵的老太监跌跌撞撞撞进来,朝服上沾着泥,"地宫禁卷室......昨夜遭了贼!
守卫都昏过去了,卷架上......"他喉结动了动,"少了一卷《药神典》。"
我握着笔的手顿住。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玉符上的纹路像活了似的,在案上投下一片摇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