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百药宴后的宁静,终究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假象。
不过三日,京城的空气里便开始弥漫起一种诡异的黏腻。
我命秋月换上布衣,混入街头巷尾的茶馆人流,带回来的消息比这初春的寒风更刺骨。
不知从何时起,城中许多僻静巷口都贴上了一模一样的揭帖。
粗糙的黄麻纸上,用血红的朱砂画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无数光点从她指尖飞出,汇入一尊无面神像口中。
女子身下,是密密麻麻跪拜的信徒。
图画旁的配文更是触目惊心——“灯娘子饮血饲神,窃万家香火,炼百姓魂魄,为其续命长生!”
这还不够。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每日定时出现在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手持一柄破烂的拂尘,声嘶力竭地嘶喊:“真神已陨,伪灯当诛!尔等供奉的,不过是窃取神格的妖邪!”
药婆婆亲自去了一趟,趁乱从那道士手中夺来一张他四处散发的符纸。
她回到王府,当着我的面将那符纸点燃,眉头却越皱越紧。
火焰燃尽,她捻起一撮灰烬,放在鼻尖轻嗅,脸色骤变。
“不对,这上面浸染了‘静心檀’的香气。”
我的心猛地一沉。
静心檀,乃是宫中特供,专为安抚皇后日渐衰弱的神经所用,由内廷司的掌香监亲自调配,每一缕都记录在册,寻常人根本无从得见。
药婆婆小心翼翼地用锦帕将那点残灰包好,递给了隐在暗处的青鸾,声音压得极低:“查,从内廷开始。”
那夜,守心阁的灯火亮了通宵。
萧凛也是,他书房的烛光透过窗纸,如同一枚固执的星辰。
我知晓他在为边关三路军饷的账目头疼,那上面的亏空大得惊人,所有的线索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指向了同一个人——户部右侍郎,林崇远。
林婉柔的亲族叔父。
我站在他书房门口,身上只披了一件素白的斗篷。
夜风灌入回廊,吹得我指尖冰冷。
他正要提笔下令彻查,一抬眼,便看到了我。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但在触及我微白的脸色时,瞬间化作了深潭般的担忧。
“怎么了?”他问。
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王爷,今晚我能……睡你隔壁的暖阁吗?”我垂下眼,不敢看他,“我……梦见那枚玉符又亮了。”
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却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靠近他的理由。
我需要他身上的阳刚铁血之气,来驱散那股无孔不入的阴冷。
他立刻搁下笔,大步走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风霜的气息。
他握住我的手,眉头一紧:“手怎么这么凉?”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在他胸前。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片刻后,他不动声色地唤来门外的亲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守心阁周围加派一倍暗哨,所有进出之人,无论身份,一律记名录踪,半个时辰一报。”
那一晚,他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在我歇下的暖阁外设下了一圈铁甲围帐,将整个暖阁护得如铁桶一般。
透过窗缝,我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手持长剑,亲自在帐外巡夜,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兵戈枕畔,我却一夜无眠。
子时刚过,正当我意识混沌之际,识海深处,一个飘渺而威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归来……成为永恒之光……”
我骤然惊醒,额间已是涔涔冷汗。
这不是梦!
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我强压着剧烈的心跳,从枕下摸出那枚温养许久的玉符,入手处,竟不是往日的清凉,而是如活物般的温热。
我立刻坐起身,双目凝现金色光芒,默运师父传授的《守心诀》。
然而,往日里流转自如的心法咒文,此刻却变得迟滞晦涩,像是在浓稠的泥浆中艰难前行。
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萦绕在我的感知中,干扰着我的心神。
是静心檀!这股气息与药婆婆带回的符纸残灰上的味道,同根同源!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简单的谣言攻势,而是更深层次的神魂攻击。
他们想从根源上,污染我的意识。
我猛地掀被下床,冲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用最快的速度写下八个字:“檀香引念,宫中有蛊。”
我将密信折好,低唤一声:“青鸾。”
一道黑影无声地从梁上落下,接过信纸,甚至没有问一句话,便化作一缕轻烟,穿窗而出,直奔城西药婆婆的密室。
药婆婆那边几乎是接到信的同时就有了决断。
她翻出了尘封多年的《毒蛊录·香引篇》,对照着那点残灰和我的描述,很快找到了答案。
那根本不是什么安神的静心檀,而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禁术——牵魂引。
此蛊以怀春处子的精魄炼制成香,无色无味,却能乘风入梦,勾连起目标内心最深处的执念与欲望,日复一日,最终让其心神被蛊虫所控,成为施术者的傀儡。
书上记载,当年第一代药神惊才绝艳,最终却堕入魔道,便是因为深爱他的皇后,日夜焚烧此香为他祈愿,希望他能获得永恒的神力,却不知这祈愿最终化为最恶毒的诅咒,亲手将她的神明推入了深渊。
药婆婆连夜熬制了一碗黑漆漆的“断梦汤”,命青鸾在天亮前混入王府膳房,悄无声息地加进了我那份晨粥里。
拂晓时分,当我喝下那碗微苦的汤药后,一直盘踞在识海中的黏腻感骤然一清,那蛊惑的低语如被烈日照耀的晨雾,瞬间烟消云散。
我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青鸾,去告诉王爷,有人想让我‘自愿成神’。”
当天黄昏,萧凛便携一封密折,独自入宫面圣。
他并未提及巫蛊之术这种虚无缥缈的罪名,而是以彻查三路军饷贪墨案为由,咄咄逼人地要求皇后解释,为何专供她使用的静心檀,会出现在户部侍郎林崇远的府邸,甚至流落到市井之中。
我在守心阁的顶楼,能远远望见皇宫的方向。
皇后在朝堂上勃然大怒,痛斥萧凛目无尊卑,僭越无礼。
但当萧凛呈上那块沾染了牵魂引气息的布片时,我仿佛能想象到她瞬间变化的脸色。
退朝后不久,皇宫深处,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便消散在风中。
那是焚毁牵魂引的痕迹,他们销毁了证据。
我轻轻抚上心口,那里曾经的悸动已经平复。
我低声自语:“他们不怕我不成神……他们怕的是,我一直这么清醒。”
远处,皇城的钟楼敲响了五更。
万籁俱寂中,一道迅捷的黑影从高耸的宫墙上一跃而出,没有丝毫停留,朝着城南那座废弃多年的山神庙疾驰而去。
我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
掀起舆论,动摇我的信众根基;施展巫蛊,试图操控我的神魂。
两计不成,他们终于要动用藏在暗处的人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接下来的棋路,会如此的出乎意料。
这盘棋,他们不打算再从我身上落子,而是选择了一个我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夜色深沉,寒意浸骨,这寂静的王府,很快将迎来它最意想不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