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顺遂的感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那诡异的平静,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果不其然,这份预感在半个时辰后得到了印证。
萧凛踏入悯察司的时候,脸上是他惯有的清冷,但那双总是淡漠如古井的眸子里,却翻涌着压抑的怒火。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块新拓的尿帛放在我的案上。
我伸手去接,指尖却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僵硬。
那不是寻常婴孩用旧的棉布,质地更硬,像是为了长久保存而特意处理过的。
摊开尿帛,一行工整却笔锋凌厉的字迹映入眼帘:“摄政王私蓄甲兵,图谋不轨。”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却波澜不惊。
我捻起尿帛的一角,凑近细看。
墨迹均匀,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连孩童书写时那一点点稚嫩的停顿都考虑到了。
但,终究是假的。
我的指腹抚过字迹,那嵌入布料纤维深处的谛听铁毫无反应,一片死寂。
没有心跳,没有情绪,没有灵魂。
我冷笑一声,将尿帛扔回桌上,发出“啪”的轻响:“好大的手笔。这是有人想让小公子变成一本活生生的弹劾奏本啊。”
萧凛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当然也看出了问题,只是这背后的用心太过险恶,足以让任何人心寒。
“婆婆。”我扬声唤道。
药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里间走出来,她接过尿帛,只看了一眼,便拿出银针在墨迹最浓处轻轻一挑,捻起一点墨粉放在鼻尖轻嗅。
片刻后,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沉了下来,叹息道:“是‘凝音砂’。这东西能模仿活人留言时的共振频率,寻常手段根本验不出来。小姐,这是冲着您的承音体来的,他们想伪造一份天衣无缝的‘真迹’。”
冲我来的,更是冲着悯察司和萧凛来的。
一旦这东西被当做“铁证”呈上朝堂,无论真假,都将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青鸾,”我没有丝毫犹豫,“顺着墨料的源头查,我要知道这‘凝音砂’从何而来。”
青鸾的效率一向惊人。
不过半日,她便带回了消息,只是这消息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墨料出自宫中御用的文房库,而领用记录上,赫然盖着皇后娘娘的近身掌印。
秋月惊得脸色发白:“怎么会是皇后?她……她图什么?”
我却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不对。这太拙劣了,就像是故意把线索送到我们面前。皇后若真想制衡我们,有的是更干净、更隐秘的手段,何必用这种一查便知的方式,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这更像是一个圈套,一个嫁祸给皇后的圈套。
“那会是谁?”
我看向秋月,脑中灵光一闪:“宫里头,除了主子,谁还能接触到这些东西?”
秋月冰雪聪明,立刻反应过来:“奴才!那些管库的值岗太监!”
“去查,”我吩咐道,“别打草惊蛇。他们好赌,你就去他们常去的赌局,输点银子,听点闲话。”
秋月的手段比我想象的更有效。
她不仅输了银子,还用几壶好酒,就从一个醉醺醺的小太监嘴里套出了全部真相。
原来,是礼部尚书的独子李文博,仗着自家姑母是宫中高位嫔妃,买通了管库太监,盗用了皇后的掌印,仿制了这块尿帛。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借此扳倒摄政王,让朝廷废除这个让他们如坐针毡的悯察司。
“小姐,我们即刻就去揭穿他!”秋月义愤填膺。
“不,”我抬手制止了她,既然他们想用舆论压垮我们,那我们就将计就计,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我转向秋月,压低声音:“你去找《京闻抄》的笔杆子,让他们刊发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惊闻!王府夜夜拓写摄政罪证》。”
秋月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文章里不必说谎,只需渲染气氛。就说摄政王为表清白、以儆效尤,对王府上下严加审查,夜夜拓写,自查自纠。让所有人都看到,连王爷自己都在为了悯察司的公正而‘紧张’审查。懂了吗?”
秋月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立刻领命而去。
文章一经刊发,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百姓们不傻,他们看得懂这背后的门道。
一个为民请命的王爷,一个能让他们沉冤得雪的悯察司,竟然被人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
愤怒被点燃了,那些曾经受过悯察司恩惠,或是对其寄予厚望的百姓们,自发地行动起来。
他们没有冲击府衙,也没有上街闹事,而是用我们建立的规则来反击。
无数人涌向悯心钟,将自己早已备好的铜箔、锡纸,甚至写了字的布条,贴上补钟墙。
“我愿为王爷作证,他若谋反,我全家愿以命相抵!”“我家县令才是贪官,请王爷彻查!”“悯察司不能倒!”
短短三日,原本已渐渐疏朗的补钟墙,再次被密密麻麻的万言书覆盖,其中九成以上,都是对萧凛的拥戴和对各地贪腐的申诉。
民意如潮,汹涌澎湃,直接拍在了礼部尚书的脸上。
在如此巨大的舆论压力下,他别无选择,只能面如死灰地走上朝堂,自请彻查其子,以证清白。
审讯的当夜,悯心钟的钟声照常在黄昏时分响起,悠远而沉重,仿佛在为这场闹剧敲响丧钟。
我让药婆婆以安神为由,在审讯堂中点上了一炉特制的熏香。
那香气极淡,混在空气中几不可闻,里面却掺了微量的“引心露”,不会让人致幻,却能使人在心神不宁时,放大内心的恐惧与渴望。
礼部尚书之子李文博,本就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草包,此刻跪在堂下,听着一声声仿佛敲在心坎上的钟声,闻着那似有若无的香气,早已是六神无主。
当主审官问及动机时,他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溃了,涕泪横流地嘶吼起来:“爹说……我爹说!只要扳倒了摄政王,废了悯察司,我就能尚公主!我就能做驸马!”
满堂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转向了他那位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父亲。
一直冷眼旁观的萧凛,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原来,你们连孩子的梦,都拿去交易权位。”
一锤定音。
尘埃落定之后,我意外地接到了陛下的召见。
紫宸殿内,那个天下至尊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久违的神采。
他没有说任何嘉奖的话,只是亲手递给我一块尿帛,一块经过复核的,真正的尿帛。
我接过来,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陛下可知民间饿殍”。
皇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寡人……已经有二十年,没听见这样的话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而深邃,“从今日起,悯察司所有奏报,不必再经内阁,直送朕的案前。”
这是天大的恩宠,也是无上的权力。
我躬身谢恩,心中却百感交集。
退出紫宸殿时,一阵风吹过,将门槛处卡着的一片铜箔吹到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拾起,那上面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然可以辨认。
“谢你,让我死前说了句真话。”
我握紧那片冰冷的铜箔,心中五味杂陈。
这场胜利来之不易,却也让我更加清楚地看到前路的荆棘。
我们动摇的,是这个王朝盘根错节的根本。
回到悯察司,喧嚣和庆贺都已经过去,只有烛火在静静燃烧。
堆积如山的各类陈情、密报像小山一样堆在案头,这是胜利的果实,也是新的重担。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处理这些积压的公务。
就在这时,秋月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的神色异常凝重,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的喜悦。
她将一份整理好的卷宗放到我的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打开。
我有些疑惑地展开卷宗。
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密告,也不是某位高官的罪证,而是一份来自宫心局的数据汇总。
上面罗列着近一个月来,京城内外所有高门大户的日常用度、人情往来、物资采买的流水记录,庞大而繁杂。
起初我并未在意,只当是例行汇报。
可当我的目光扫过其中几行毫不起眼的条目时,我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缓缓爬上。
这些数据……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一样。
每一个数字都完美地落在它应在的位置,每一笔开销都对应着合情合理的缘由。
但在这份堪称完美的账目之下,我却嗅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危险的气息。
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比礼部尚书的阴谋,更加庞大而沉默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