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秋月端着水盆进来时,脚步都比往日急促了三分。
她压低了声音,眉宇间却满是压不住的兴奋与紧张:“院长,宫里炸开锅了。太庙侧殿,那五位的牌位,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我用布巾沾了沾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颊,动作一如既往的平稳。
水珠顺着我的指尖滑落,在铜盆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正如我心中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波澜。
“宗人府和礼部的人快把皇城翻过来了吧?”我问。
“何止是翻过来,”秋月的声音更低了,“说是亵渎祖灵,动摇国本的大罪,要彻查到底。已经有人参了摄政王一本,说昨夜有人持他的令箭出宫,形迹可疑。”
我放下布巾,看着镜中那张过分年轻沉静的脸。
摄政王萧凛,我的盟友,也是这盘棋局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给我的令箭,不过是为这场大火添的第一把干柴罢了。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知道了,”我淡淡道,“让学子们准备上课,今日的讲堂,设在庭院里。”
守心书院的讲堂内,阳光透过轩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往日空旷的讲台中央,此刻静静地安放着五块沉甸甸的紫檀木牌位。
它们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上面用古篆文镌刻的名字,在史书上早已被划归为“逆臣”与“异端”。
学子们围坐在蒲团上,好奇又敬畏地看着这些传说中的禁忌之物。
每一个牌位的背面,都贴着一片薄如蝉翼的补钟铜箔,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纹路,那是我和青鸾耗费数年心血才研制出的拾音阵法。
我轻轻抚上最左边那块牌位,触感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的一腔孤勇与热血。
“这位,沈惟敬大人,”我的声音在安静的讲堂里回响,“史书记载,他因上谏劝停选秀,触怒先帝,被斥为‘妖言惑众,离间君民’,赐死于诏狱。他的宗族,也因此被削籍出谱。”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却专注的脸庞。
“史书只记下了他的罪,却没记下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指尖微动,触碰牌位背后的铜箔。
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后,一道苍老、沙哑,仿佛从深埋的时光中艰难挣扎而出的声音,通过拾音阵的共鸣,缓缓流淌而出。
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沉重的呼吸与锁链的摩擦声,却字字清晰:
“……臣,罪无可赦……唯,唯愿后世……后世女子,不再以身为贡品,任人采撷……愿她们,能如男子一般,立于天地,言其所言,行其所想……”
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讲堂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似乎都凝固了,只有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少年少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碰到历史的另一面——那被胜利者剪裁、涂抹后,藏在华美袍服下的淋漓鲜血。
良久,一个角落里,国子监祭酒最小的孙子,那个平日里最调皮的少年郎,忽然站了起来。
他眼圈通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迷茫:“我爷爷……我爷爷的书房里挂着先帝的御笔,说沈惟敬是蛊惑人心的逆臣……可是……可是他明明是在救人啊……”
这一问,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我的目的,达到了。
然而,外面的世界,不会给我们太多感怀的时间。
书院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宗人令带着一众身穿祭祀礼服的官员,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宗人令须发皆张,指着我厉声呵斥:“沈青黛!你竟敢盗取先祖牌位,还用此等妖术污蔑先灵!罪不容诛!”
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回道:“宗人令大人,我只是将蒙尘的明珠请出来,让世人看看它本来的光华。这里没有妖术,只有被掩盖的真相。诸公可敢,静下心来,听一听这些牌位里,藏着被剪掉的历史?”
“一派胡言!”宗人令根本不给我分说的机会,大手一挥,“来人!给我把牌位抢回来!这妖女和这妖院,一把火烧了干净,以慰祖灵在天之灵!”
他身后的甲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
“谁敢!”
一声苍老的喝止传来。
拄着蛇头拐杖的药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讲堂门口,她身后,书院的百名学子不知何时已经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了一道坚固的人墙。
他们脸上或许还有畏惧,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想烧书院,先从我们这些老骨头和嫩骨头上踏过去!”药婆婆拐杖重重顿地。
“我痛,故我在!”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所有学子,包括刚才那个迷茫的少年郎,齐声高诵起来。
这是我教给他们的《织月录》开篇第一句。
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稚嫩却充满了力量,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宗人令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没想到一群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竟有如此胆魄。
他骑虎难下,正要下令强攻,就在这时——
“嗡——”
一声深沉悠远的钟鸣,毫无征兆地从皇城深处传来,仿佛来自地心,又仿佛来自天际。
那声音不是人为敲击的短促之音,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共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摇曳。
是悯心钟!
所有人都惊骇地望向皇宫的方向。
悯心钟非大赦或国殇不响,且每一次都需礼部、钦天监、宗人府三司会审,由十六名壮汉持专门的钟槌合力敲击。
如今,它竟自行震响!
青鸾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我身侧,她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指向讲堂中央。
她飞快地测算着,片刻后,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急促道:“院长,频率对上了!钟脉感应到了此地百人同心之振,其共鸣频率,与五位先祖生辰八字合音的律数,分毫不差!”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天际。
这是我计划中最险的一环,是赌上天意的一环。
我赌这由无数百姓血泪浇筑的悯心钟,它的钟脉早已与这片土地上所有不屈的灵魂连在了一起。
我赌赢了。
这惊天动地的异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宗人令带来的甲士们面面相觑,已然不敢再上前一步。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出书院,飞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悯心钟自己响了!”
“是为了守心书院那五块牌位响的!”
“天哪,连钟都认他们是咱们的祖宗,谁还能说他们是孤魂野鬼?”
民心,这世上最不可捉摸,也最强大的力量,开始倒向我这一边。
对峙,在诡异的平静中持续到了深夜。
当那一身明黄龙袍的身影出现在书院门口时
皇帝萧凛遣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进了讲堂。
他没有看我,目光径直落在那五块牌位上。
夜风吹动他衣袍的下摆,显得他格外孤寂。
“放一段来听听。”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点亮了另一块牌位上的拾音阵。
这次响起的是一位武将的声音,他因反对与异族议和,被冠以“动摇军心”之罪,满门抄斩。
他的遗言很短,只有一句浸满血泪的嘶吼:“吾辈军人,马革裹尸,幸也!何惧死战,独惧身后国土,拱手让人!”
萧凛闭上了眼,静静地听着。
良久,他才睁开,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与疲惫。
他转身,对着不知何时已跟到门外的宗人令,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牌位,抬回去可以。”
宗人令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萧凛的下一句话便让他如坠冰窟。
“但在太庙正殿,为他们另立‘谏魂龛’。自今日起,每年清明,由悯察司代天下百姓,诵读民声疾苦,以此为祭文。”
说完,他迈步离开,在与我擦肩而过时,脚步微顿,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搬走的不是牌位,是皇族被锁住的良心。”
第二天,阳光依旧明媚。
宗人府的人还没来得及将牌位“请”走。
课堂上,我正讲解着《织月录》的新篇章,那个才刚刚启蒙的小公子,不知何时摇摇晃晃地爬到了讲台前。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拍了拍其中一块牌位,那正是那位因谏停选秀而被赐死的沈惟敬大人的灵位。
“啪嗒。”
清脆的一声。
小家伙咯咯地笑了起来,又拍了一下。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一动。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折叠,百年前那个为天下女子请命的孤独灵魂,与百年后这个无忧无虑的稚子,隔着生死与岁月,轻轻地击了一掌。
是啊,他们是谏臣,是英雄,是历史书上一个个沉重的名字。
但在此之前,他们首先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也曾笑过,爱过,也曾有过自己的喜怒哀乐。
宗人府的祭祀庄严肃穆,悯察司的祭文慷慨激昂,可这些,都只是他们作为“符号”的一面。
而作为“人”的那一面呢?
谁来祭奠?
一个念头,在我心底悄然萌发。
在他们回归那座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孤寂的太庙之前,或许,我该为他们,再做点什么。
一些……真正属于人间烟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