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父亲与四位先祖的牌位请出太庙,不是为了让他们高居庙堂,受那早已变了味道的香火供奉。
我要让他们回到人间,看看这盛世之下真正的疾苦,听听这被粉饰的太平里,有多少哭声被堵在了喉咙里。
流动谏台的第一站,我选在了城南的安乐坊。
这名字真是莫大的讽刺,这里没有安乐,只有京城里最深的贫穷与绝望。
谏台刚搭好,五块紫檀木牌位一字排开,周围的百姓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混杂着麻木、好奇与畏惧。
他们习惯了被驱赶,被无视,一个出身高门的我,带着几块一看就贵重无比的牌位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我没有多言,只是对请来的盲眼说书人老周点了点头。
老周干瘦得像一截枯木,怀里抱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旧三弦。
他看不见,心却比谁都亮堂。
他朝着牌位的方向躬了躬身,拨动琴弦,苍凉的调子像这坊间的风,一下就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说的是前朝旧事,讲的是当今人情。有位沈大人,性子比石头还硬……”他唱的,是我根据尿帛上的血字拓文,还有父亲留在悯心钟内那几声若有若无的残音,拼凑出来的《沈大人死谏录》。
我让秋月将词句改得极为俚俗,是街头巷尾最容易上口的唱腔。
起初,人们只是听个热闹。
可当老周唱到“五谏君王君不醒,一腔热血抛宫门”,许多人的表情开始变化。
他们或许不懂朝堂大事,但他们懂得什么是冤屈,什么是孤勇。
“……洋洋洒洒万言书,字字泣血百姓苦。苛捐杂税猛于虎,黎民冻死无人问……”
歌词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他们早已结痂的伤口。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默默地开始流泪。
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残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寂静得只剩下老周沙哑的歌声和三弦的悲鸣。
高潮处,老周几乎是吼出来的:“血溅金阶无人收,只因说了一句真话!”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摆在正中央的,我父亲沈谏之的牌位,竟毫无征兆地“嗡嗡嗡”连震三下!
那震动如此清晰,连牌位前的香炉都随之倾倒,满满一炉香灰洒在供案上。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我死死盯着那摊香灰,心跳如鼓。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灰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缓缓聚拢,最后竟凝成了三个清晰的字:说得对。
“显灵了!沈大人显灵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随即,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哭声,不是一个人的呜咽,而是成百上千人压抑已久的痛哭,汇成了一片悲伤的海洋。
他们对着我父亲的牌位磕头,仿佛在对一位能为他们做主的神明祈祷。
一个汉子冲回家中,取出一幅官府下发的《顺妇图》,当众撕得粉碎,怒吼道:“顺你娘的头!俺婆娘就是为了给俺凑药钱,活活累死的!这图上画的都是假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人跑回家,将那些粉饰太平的宣传画撕毁、焚烧。
那一天,安乐坊的空气里,弥漫着灰烬与泪水的味道。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礼部的差役就气势汹汹地包围了安乐坊。
他们动作粗暴,高声斥责我们“以俚词秽语亵渎先灵,蛊惑民心”,当场就要查封谏台,收缴牌位。
但我早有准备。
青鸾那丫头,看着冷若冰霜,心思却比针尖还细。
她提前在坊市各处布下了暗哨,礼部的官差刚出衙门,消息就传到了我这里。
当他们耀武扬威地扑到谏台前时,那里早已是人去台空。
五块先祖牌位,此刻正安安稳稳地躺在一支送葬队伍的棺椁里,被伪装成陪葬的祭品,在哀乐声中,慢悠悠地混出了城门。
差役们扑了个空,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而就在他们全城搜捕我们的时候,另一场风暴已由秋月亲手掀起。
一夜之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书坊,都出现了一本崭新的话本,名为《五谏传》。
书里不仅有老周弹唱的《沈大人死谏录》的完整词曲,更有我父亲五次上疏死谏的详细始末,连带着那四位先祖因直言获罪的事迹也一并收录。
故事讲得深入浅出,比任何史书都更能打动人心。
最妙的是,话本的封面上,用烫金小字印着一行狂言:“此书所说,皆由悯心钟亲自认证。”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整座京城。
百姓们争相传阅,市井间处处都是谈论《五谏传》的声音。
甚至有牙牙学语的孩童,在街头背诵其中的诗句:“宁为断脊骨,不作曲膝臣。”竟引得一位路过的老私塾先生当场掩面,老泪纵横。
事情的发展,开始超出了我的预料。
当晚,一直帮我调理身体的药婆婆深夜来访,她神情凝重,拉着我便往外走。
“丫头,你跟我来,悯心钟不对劲。”
我们悄悄潜入钟楼基座,那座悬挂了百年的巨钟,此刻静默无声。
可药婆婆让我将手掌贴在冰冷的钟体上,我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钟体内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低频波动。
我屏息凝神,仔细感受那波动的节奏,心脏猛地一缩——那频率,竟与昨日老周弹唱口白的节奏,完全同步!
“不是我们在讲故事,”药婆婆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是这钟……是这钟在借着人的嘴发声啊!”
我如遭雷击,瞬间豁然开朗。
父亲最后的鸣钟,牌位的震动,香灰的凝字,说书的共鸣……原来一切的源头,都在于此!
悯心钟,这座号称能体察天心民意的神物,它是有知觉的!
它在回应,在放大那些被压抑的真实声音。
“秋月!”我当即立断,“立刻去组织‘百口述真’行动!”
我让秋月在全城招募一百名身份各异的普通人,不求他们能言善辩,只求他们所说皆是亲身经历的冤屈。
我将他们分散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菜市口、陋巷里、桥洞下……约定在朔望之夜,月上中天之时,一百个人,在一百个地方,同时开口,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笃定地对她们说:“若一人之声可令牌位震动,那万家之苦,百口齐鸣,这悯心钟,必将自响!”
朔望夜,二更天。
京城无风,万籁俱寂。
我站在书院的高楼上,俯瞰着沉睡的城市。
时间一到,我仿佛能听见,从无数个阴暗的角落里,升起了一缕缕微弱而坚韧的声音。
有老妇泣诉儿子冤死狱中,有商贩控诉官吏盘剥,有少女哭喊被权贵所辱……那些声音太小,小到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然而,就在那些声音交织的瞬间,“当——!”
一声亘古悠长的钟鸣,毫无预兆地从城市的心脏爆发!
它不是人力敲击的巨响,而是一种源自天地间的浩荡共鸣,如水波般层层叠叠地席卷了整座京城。
闭目养神的老犬猛地抬起头,冲着钟楼的方向仰天呜咽。
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紫宸殿内,年轻的皇帝被钟声惊得从龙床上坐起。
他烦躁地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跟着那钟声的余韵,哼唱着一段早已模糊的旋律。
那是一首摇篮曲,他幼年时,被父皇严厉禁唱的、他那位被打入冷宫的母妃最爱哼的曲子。
他心中剧震,猛然起身,嘶声命令内侍:“快!去把母妃的遗物取来!”
尘封多年的木箱被打开,他颤抖着手,从中翻出一个早已泛黄的婴儿襁褓。
在烛光下,他看清了襁褓一角用青涩针法绣着的一行小字。
那字迹,与今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五谏传》里,疯传的那句诗,一字不差——“娘不求你登天,只愿你敢哭”。
三日后,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从宫中传出。
没有降罪,没有封赏,甚至不是一道诏书。
皇帝命教坊司将《五谏传》改编为宫廷雅乐,亲自题名《悯音十二章》,并规定,此后每逢国家祭典,必先奏此乐。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在下发给教坊司的旨意上,用朱笔写下的一句批注:“从前听的是颂圣,今后听的是实声。”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而在城东一处破庙里,老周正抱着他的三弦打盹。
钟响最烈的那一刻,他怀中三弦最细的那根弦,应声而断。
他浑浊的盲眼微微颤动,伸手抚过那断弦,喃喃自语:“原来……聋的不是我。”
这一场风波,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暂时平息了。
皇帝听见了“实声”,百姓得到了宣泄,而我,守住了父亲的牌位和清名。
流动的谏台没有停,它成了京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青鸾和秋月将它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擦拭牌位,更换香烛,仿佛那夜的惊天动地,只是一场幻梦。
可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钟声敲开的,只是一道裂缝。
皇帝的默许,更像是一种试探。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谏台按照计划,每七日轮换一处坊市。
它就像一双脚,代替我的先祖们,一步步丈量着这片他们曾深爱并为之付出生命的土地。
我每日都会亲自去谏台前静坐片刻,那里渐渐成了百姓们倾诉心事的地方,他们不求我能做什么,只是对着那几块牌位说说话,心里便能好受些。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准备动身前往谏台今日所在的城西柳絮巷。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平静,且充满了某种新生般的秩序感。
可我心中总有一丝莫名的不宁,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在拂晓的微光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