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不宁在我睁开双眼时化作了现实。
天刚蒙蒙亮,守心书院外已是人声鼎沸,比任何一次“流动谏台”开讲时都要嘈杂。
我推开门,秋月正焦急地等在廊下,见我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小姐,出事了。”
我心中一沉,快步随她走到书院门前。
人群自发地围成一个大圈,对着谏台前的香炉指指点点,脸上满是惊奇与敬畏。
我拨开人群挤进去,只看了一眼,呼吸便不由得滞住了。
那座平日里盛满香灰的青铜香炉,此刻炉内的灰烬竟未像往常一样沉寂或被晨风吹散,而是自发地排列成了几个清晰的字迹:“周瞎子,加一功。”
周瞎子,我记得他。
是昨夜在谏台下讲书的一个潦倒说书人,嗓音沙哑,双目失明,却将一桩陈年旧案讲得荡气回肠,引得满场喝彩。
可这香灰,怎么会自己写字?
围观的学子和百姓议论纷纷,鬼神之说不胫而走,恐慌与狂热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都静一静!”我扬声道,声音不大,却让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我不能让这件事滑向愚昧的迷信。
我转向身边的秋月,“去请药婆婆来,带上她的百宝箱。”
药婆婆是我们书院的客卿,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对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更是了如指掌。
她提着药箱赶到时,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
她捻起一撮香灰,放在鼻下轻嗅,又取出一瓶澄清的药水滴在灰上。
只见那灰烬竟泛起一层微弱的、近乎金属的幽光。
“不是鬼神,”药婆婆看了一眼悬在谏台上方的补钟,声音苍老而笃定,“是钟的记忆,在回应真心。”
她解释道,前日修补书院那口废弃的古钟时,用的铜箔里含有微量的谛听铁。
此铁经香火长时间熏燎,燃烧后的粉尘升华为肉眼难见的颗粒,混入了香灰之中。
谛听铁有个特性,能对强烈的情感或意念产生共鸣,尤其是那些发自肺腑、毫无伪饰的声音。
昨夜周瞎子说书,情真意切,引动了全场听众的心神,这份共鸣便通过谛听铁粉尘,将最核心的意念——“为周瞎子记功”——烙印在了香灰之上。
我心头豁然开朗。
这哪里是鬼神显灵,这分明是人心最直白的映照!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形。
我当众宣布,为顺应“天意”,守心书院将推出“灵应簿”制度。
凡在流动谏台举办活动,结束后皆以香炉灰迹的形态来评判其言论是否通达天听,是否出自真心。
我请秋月设计榜单,将评分标准公之于众:灰烬圆润成字,是为“上应”;散乱无序,则为“未通”;若机缘巧合,呈现出人形轮廓,那便是最高等级的“先灵亲临”。
此举一出,京城哗然。
百姓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
这不再是单纯的听人说话,而是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可见结果的盛事。
每日清晨,榜单一公布,各坊市的得分便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听说了吗?西市的李屠户状告无良商贩,得了‘上应’!”“哎,我们胡同昨晚讲邻里纠纷,结果‘未通’,看来是口不对心啊。”甚至有顽童在街头巷尾比赛,看谁家夜里焚香后,第二天的灰烬落得更好看,嘴里还念叨着:“我家得了两个圈!”
然而,这番“儿戏”终究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礼部尚书王承恩亲自带着仪仗来到书院,他站在那口古钟下,捋着山羊须,满脸讥讽:“沈小姐,以怪力乱神之说蛊惑民心,这可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我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尚书大人来得正好,今日有一场特殊的谏事,不妨亲眼一观,再做定论。”
今日的主角,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孤儿。
他要状告的,是五年前一桩悬案,他的父亲,一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因弹劾朝中要员而“意外”坠马身亡。
孩子口齿不清,讲得断断续续,但那份孺慕之情与彻骨之痛,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讲述完毕,全场静默。
王承恩的脸上依旧挂着不屑的冷笑。
可当他将目光投向香炉时,那笑容瞬间凝固了。
炉中的香灰,缓缓聚拢,最终拼凑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字——“冤”。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冤”字的最后一笔,笔锋末端带着一个极其隐晦而独特的倒钩。
王承恩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认得那个笔迹,那是被他亲手构陷、伪造成意外致死的政敌,那位已故御史独有的书法习惯!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院。
当晚,有人看到礼部尚书府的书房亮了一夜的灯,一股焦糊味弥漫出来。
王承恩将他穷尽半生心血所著的《礼正论》一卷卷投入火盆,火光映着他衰老的面容,他像个失了魂的木偶,低声呢喃:“原来……他们一直看着。”
此事如风一般传遍了京城,甚至吹进了高高的宫墙。
皇后娘娘听闻后,竟悄悄命人在她宫中那座名为“涓音”的小钟旁也设了香案,试行起了“嫔妃灵应考绩”。
规矩很简单,每月嫔妃们可来此焚香一支,对小钟说一句心中最想说的话,无论悲喜。
数月后,掌事女官呈上一份奇怪的档案:那些平日里强颜欢笑、端庄得体的嫔妃,香灰大多散乱;反倒是那些常常暗自垂泪、诉说思乡之苦的,灰迹却愈发清晰稳定。
皇后看着卷宗,沉默良久,最终下了一道懿旨,废除了先帝时期为约束后宫言行而立下的“静容令”余弊,并宣布:“从此六宫评优,不看谁笑得体面,看谁哭得真诚。”
人心,似乎真的可以通过这炉香灰来衡量。
然而,很快,我就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
那夜,悯察司收到了一份匿名举报,载体不是状纸,而是一块浸透了尿骚味的陈旧尿帛。
尿帛上字迹潦草,控诉某州官虽清廉如水,却被治下百姓唾骂如仇。
我派人暗中调查,发现所言非虚。
此官确是锐意改革的能臣,但他推行新政时态度倨傲,从不与百姓商议,刚愎自用,以致民怨沸腾,却无人敢当面言说。
我命人将其案卷悬于谏台七日,日夜焚香,足足烧了九炉。
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九炉香灰,无一例外,始终混沌如雾,看不出任何形态。
众人皆以为是“灵应”失了效。
但在宣判那天,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名风尘仆仆赶回京城接受质询的官员,朗声说道:“九炉皆混沌,非民心不服,乃其声不通也。”
他愣住了,随即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我继续道:“你心怀百姓,百姓却感受不到。你推行善政,却无人理解其好。你的声音,从未真正抵达他们耳中,他们的声音,也同样被你阻挡在外。这便是‘不通’的根源。”
次日,该官员主动上表请调边陲。
临行前,他没有见任何同僚,而是独自来到守心书院,在谏台的钟前长跪不起,良久,只说了一句:“请让我学会,怎么听人说话。”
他走了,留下那块依旧散发着淡淡气味的尿帛,被我收在了案头。
我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心中却无法平静。
香灰能辨真伪,能感应情绪,却无法衡量这块尿帛上所承载的绝望与屈辱。
这沉默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我意识到,我的“灵应簿”还远远不够,它能听到说出口的声音,却听不到那些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甚至只能以最卑微的方式留存下来的呐喊。
这世间,还有太多无声的民意,它们像这块尿帛一样,有自己的质地,有自己的温度。
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触摸,去度量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