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如沸水中的茶叶,翻涌不休,最终沉淀出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
触摸、度量那些无形无影的人心,或许,我需要一个最纯粹的媒介。
我的目光,落在了摇篮里酣睡的儿子身上。
他那么小,如一张白纸,尚未被世俗的笔墨沾染,他的哭与笑,便是世间最本真的情绪。
我寻来了药婆婆,她是我亡父的旧识,懂得许多失传的草药偏方。
我们耗费数日,终于调配出一种特殊的药墨。
此墨以温敏草为主料,写在特制的尿帛上,字迹会随着体温的升高而显现,待温度回落又会隐去,不伤肌肤。
我将此法命名为“温感拓印法”。
但这还不够,我需要一把尺子,来量度他看见这些文字时的反应。
我与秋月日夜观察,将他的反应细细分作五等:若他毫无反应,目光呆滞,是为“劣”;若他皱眉抓耳,似有不适,是为“中”;若他咧嘴,喉中发出咯咯的轻笑,是为“良”;若他手舞足蹈,笑得几乎要跳起来,是为“优”;而若他主动伸出小手,在那显现的字迹上兴奋地拍打,那便是极致的认可,我称之为“天授”。
这,便是我的“民心刻度尺”。
第一件测试品,我选了陛下亲颁,刚刚送抵悯察司备案的《放籍令》。
此令允许部分官奴脱籍为民,朝中为此争论不休,士族怨声载道,但萧凛力排众议,坚称此乃仁政。
我将《放籍令》的核心条文用那药墨誊写在尿帛上,小心地为儿子换上。
起初,他只是安静地躺着,小嘴微微张着。
但很快,随着他体温的传递,那一行行墨字开始在他身下浮现。
他的眼睛亮了,黑葡萄似的瞳仁里映出微光。
他先是笑了,发出“良”等级的咯咯声,随即,他的小腿开始蹬踹,竟是“优”等的反应。
就在我和秋月屏息记录时,他忽然举起肉乎乎的小手,对着那片显现出字迹的区域,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拍了下去,拍得那样用力,身子几乎要从床榻上翻下来。
天授!
秋月激动得笔尖都在颤抖,她在卷宗上郑重写下:“陛下此政,仁德广布,得童心击掌为证。”
我原以为,这会是我们母子间,与我那在天之灵的父亲之间,一个隐秘的约定。
可不知怎的,消息竟泄露了出去。
一时间,朝堂之上,风雷激荡。
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保守派官员,手持笏板,声泪俱下,怒斥我“妖言惑众,以无知婴孩断国之大策,荒唐至极!”他们甚至联名上奏,要求陛下严惩悯察司,将我这个“妖妇”打入天牢。
萧凛立于朝堂,面对千夫所指,只发出一声冷笑。
“诸位大人饱读诗书,却不信赤子童真。也罢,”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冰,“你们既不信,可敢与我这小儿,同听一次钟声?”
他所谓的“听钟声”,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双盲聆心局”。
他将十道近期最具争议的政令,隐去所有出处和名号,只保留核心内容,混编成录音,请宫中最好的乐师用最平和的语调诵读出来。
而我,则抱着儿子,坐在垂帘之后。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当是父亲在与他玩耍。
第一道政令,是关于加重商税的《严税法》,此法最受那些依靠田租为生的士族推崇。
录音响起,我儿起初还好奇地听着,可没过多久,他便开始烦躁地扭动,小脸皱成一团,最终将脸埋进我的怀里,不肯再听。
秋月记录:劣。
朝堂前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接下来几道,有中有良。
直到第八道,那是一份由城中乞丐联名,字迹歪扭,却情真意切的《寒丐粥令》,恳请官府在寒冬时节,于各坊开棚施粥。
当那质朴的请求被念出时,我怀中的儿子忽然安静下来,他仰起头,专注地听着,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录音结束,他竟对着空气伸出小手,用力地拍打起来,口中发出欢快的咿呀声。
天授。
那一刻,我听到了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
不等那些大臣反应过来,萧凛挥了挥手,青鸾当场公布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全程录像,从药墨的调配,到每一次测试的细节,分毫不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画面中,我儿纯粹的喜怒,与朝堂上那些大人此刻复杂难辨的神色,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满朝哗然。
当夜,我被秘密召入了宫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皇帝卸下了龙袍,只着一身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困惑。
他沉默地看着我,许久,才开口问道:“沈青黛,朕且问你,若将来,寡人所行之策,屡屡得到‘劣’评,又当如何?”
他的声音里,有帝王的威严,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福身行礼,平静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陛下,那便请您,像一个想被自己孩子喜欢的父亲那样,去改。”
一个父亲,为了得到孩子的笑容,会愿意做任何事。
一个君王,为了得到子民的爱戴,也该如此。
皇帝怔住了,他默然良久,眼中情绪翻滚。
最终,他转身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了一道早已拟好的密诏。
我瞥见上面有“悯察司”、“经费”、“削减”等字样。
那是他原本打算用来压制我们,削减悯察司经费的《节用策》。
他拿着那份密诏,走到火盆边,手微微一松。
“烧了它吧。”他轻声说,仿佛在对我,又仿佛在对自己说,“朕不想让朕的儿子,第一次为国策拍手,是为了别人的好政策。”
火焰升腾,将那明黄的丝帛吞噬,也似乎烧掉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壁垒。
自此,“童批”虽未明文载入国典,却成了一道不成文的规矩。
我并未就此止步,而是趁热打铁,联合药婆婆,将整套流程系统化,制定了《承音律例》。
律例规定,凡重大新政颁布前,须经历“三重验心”:一验悯察司钟鸣是否因民怨而浊,二验特制的灵应香灰是否能聚集成形,而最关键的第三重,便是验我儿的“承音体”反应等级。
此法虽仍有非议,但因其后数次验证皆准确无误,渐渐成了各部司衙门不得不遵守的惯例。
前些时日,户部递交了一份新的赋税调整方案,我将之拓印在尿帛上,小家伙只是瞥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扭过身去,连个“中”评都没给。
消息传回户部,尚书连夜召集官员,重新演算、修改,送来的第二版,终于换来了我儿“咯咯”的笑声。
岁末大典,皇帝亲书“天下安宁”四个大字,作为新年的祈愿,悬挂于钟楼之上,墨迹龙飞凤舞,气势磅礴。
万民叩拜,山呼万岁,一派盛世景象。
然而那夜,本已熟睡的儿子却忽然醒了,他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骨碌碌地转。
趁着我不备,他竟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床,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我放置那幅“天下安宁”复制墨宝的矮几旁。
那是我为存档,特意请人临摹的小样。
我心中一惊,正要上前抱起他,却见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蘸了蘸旁边一碟我为研究新药方而调配的显影蜜水,然后,他费力地抬起胳膊,在那巨大的“安”字旁,重重地一抹。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我将他抱回床上,心中却翻江倒海。
第二日,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幅墨宝上。
蜜水经过一夜,已经干涸,留下的痕迹在光线下显现出一个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的字迹。
那是一个“差”字。
秋月惊得捂住了嘴,想去擦拭。
我却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走到矮几前,静静地看着那个字,它像一根针,扎破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我轻抚着摇篮中儿子柔软的发丝,望向悯察司的方向,那里是我父亲毕生心血所在。
“你说得对,爹,”我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现在,还不是太平时候。”
我没有擦掉那个字。
相反,我叫来了最好的工匠,让他们将这幅被批注过的墨宝,连同那个刺眼的“差”字,原封不动地复制成一块匾额。
新的钟声即将响起,新一年的铜箔也已在钟楼深处静静堆叠。
它们等待着被写满新的故事,新的祈愿,然后再次被烧成灰烬。
而那灰烬中升起的,将是又一声不肯沉默的回响。
只是我没想到,这第一声最响亮的回响,竟会以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悬挂在所有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