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风,似乎都比别处的要沉重些。
我虽未亲至,却能想象出那里的压抑与肃穆。
当青鸾带着一身寒气疾步走进书院时,我正将一卷新印的《真孝辩》样稿吹干墨迹。
她不必开口,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风暴。
“成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一丝颤栗,“主上,您没看到皇后的脸色,简直像是亲眼看着凤袍被焚成了灰。”
我放下样稿,示意她坐下细说。
青鸾是宫心局的利刃,更是我的眼睛。
她将一卷用秘法拓印的留影卷轴呈上,画面虽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画面中,皇后一身翟衣,端庄华贵,亲手将那本象征天下妇德典范的《孝思录》送入火盆。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悲悯的微笑,仿佛在进行一场完美的仪式。
然而,就在火舌舔上书卷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供桌上那五块用以警示后人、由历代直臣谏言刻成的“谏魂龛”牌位,竟如筛糠般剧烈震动起来。
香炉里的积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在半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在所有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惊骇的注视下,拼出了四个清晰无比的大字——不纳此孝!
皇后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碎裂。
她身边的礼官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想用袖子去拂散那行由香灰组成的大字,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怎么也挥之不去。
而青鸾的人,早已在人群的骚动中,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宫心局昨夜子时收到的三百四十七份‘心诉帖’,看来是起效了。”我平静地收回目光。
那些帖子,每一份都是一个被“孝道”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在哭泣。
有被逼着捐出所有家产为长辈修建生祠的,有因违逆父母之命嫁娶而被活活打断腿的,更有甚者,为了凑钱给挥霍无度的父亲还赌债,不得不卖掉亲生孩子的。
这些怨气,平日里无处申诉,被宫心局收集起来,在太庙大祭这个最讲究“天人感应”的时刻,以最戏剧化的方式,呈给了高天与先祖。
这不是鬼神之说,而是人心所向。人心,便是最大的天理。
皇后在太庙受辱,宗人府和那些老顽固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必须赶在他们举起屠刀之前,先递上我的利剑——一把足以剖开他们“孝道”伪装的理论之剑。
我走到书架前,取下那份由药婆婆连夜勘定的《周礼·内宰》残卷拓本。
上面的古字艰涩,却有一行被朱砂圈出,字字千钧:“子孙所行若合天理,纵违亲命,亦可得赦。”
这便是先祖留下的后门,是为“逆孝可赦”。
他们早就预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子孙后代会被僵化的教条捆绑,以至于忘了孝的本意。
“秋月,”我扬声唤道,“将《真孝辩》的稿子发下去,连夜刊印,务必在明日天亮前,让宗人府三十岁以下的子弟,人手一册。”
稿子的题头,我只写了一句话:“真正的孝,不是闭嘴,是让父母听见真相。”
果不其然,次日午后,书院的大门几乎要被撞破。
宗人令沈崇山,我那位须发皆白、视纲常礼教为毕生信仰的族叔,带着一群宗室子弟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手中攥着一本《真孝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怒斥:“沈青黛!你蛊惑先灵,败坏纲常,意欲何为!”
我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闪躲回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院中我新设的“流动谏台”。
“族叔息怒,”我语气平淡,“您不妨先听一段声音。”
沈崇山一愣,显然不明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冷哼一声,拂袖立于台前,想看看我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按下开关,一阵细微的杂音后,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谏台中传出,那声音,沈崇山至死都不会忘记。
“……崇山这孩子,性子太直,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逼他娶了仇家的女儿,他恨了我一辈子……可他哪里知道,若不如此,我们沈氏一族,早在二十年前就因卷入夺嫡之争而灰飞烟灭了……我这个做爹的,没用啊……我对不起他娘,也对不起他……”
那是沈崇山早已过世的父亲,前任宗人令的临终呓语。
当年,他被父亲逼着娶了政敌之女,为此与父亲决裂,至死未能释怀。
他一直以为那是父亲为了权势对他的羞辱和牺牲,并以此为戒,一生都致力于维护那套绝不容情的“家族铁律”。
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还声色俱厉的沈崇山,此刻却像一尊被抽去脊梁的泥塑。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台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决堤而下。
“原来……原来爹……也在骗我……”他捶着胸口,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用一生去捍卫的纲常,却正是当年伤害他最深的谎言。
我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有些真相,必须由自己亲手揭开,有些痛苦,必须由自己亲身承受,才能迎来真正的清明。
宗人令在书院长跪不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京城。
三天后,一道前所未有的圣旨从宫中传出,昭告天下:废除沿用百年的“愚孝考绩”,另立“诚孝榜”。
凡为民请命、为国尽忠而忤逆长辈者,非但无过,反授旌表。
这道旨意已是惊天动地,但更令人震动的,是皇帝的下一个举动。
他亲至宫中那口数十年未曾鸣响的悯心钟前,在百官和内侍的注视下,亲手烧毁了自己当年为迎合太后而作、被誉为“天下孝子范本”的《顺母赋》。
熊熊火光映着他前所未有坚毅的脸庞,他看着那华美的辞藻化为灰烬,低声喃喃,像是在对谁承诺:“娘,儿子以后……想当个说实话的儿子。”
话音刚落,那口沉寂了半个甲子的悯心钟,竟无风自鸣,“当——”的一声,清越悠长,响彻云霄。
紧接着,又是两声。
三响清越,如天意昭然。
那一夜,京城无眠。
我以为风波会就此暂告一段落,却不想,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当晚三更,书院的门被轻轻叩响。
秋月开门后,领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她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身形佝偻,步履蹒跚,一双眼睛却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有些怕人。
她见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恭敬地递到我面前。
我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早已发黄变硬的布料,上面用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是……俺那被沉塘的儿媳,临死前留下的……”老妇人泣不成声,“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都说她不孝,为了口吃的,竟敢顶撞婆母……可他们不知道,她顶撞俺,是因为俺要把最后一口救命的粮让给俺那不争气的儿子,她……她是想把那口粮省下来,救快要饿晕过去的俺啊……”
血书上,字迹潦草却刚劲:“我只是想救我饿晕的婆母……我没有错。”
三十年前的一桩“不孝”旧案,真相竟是如此。
一个试图从愚孝的丈夫和自己手中拯救婆母性命的儿媳,最终却成了愚孝的牺牲品。
我小心翼翼地将血书收好,郑重地对老妇人说:“婆婆,您放心。她的名字,我会亲自补录入《织月录》的附篇,让后世知道,曾有这样一位至诚至孝的女子。”
老妇人浑身一颤,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这哭声里,有三十年的委屈,有沉冤得雪的释放,更有无尽的悔恨与思念。
待秋月将她安顿好,回到我身边时,已是更深露重。
她低声问我:“主上,这桩旧案如此骇人听闻,要不要立刻刊登在《京闻抄》上,以正视听?”
我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不必。有些人等了一辈子,只为了有人肯收下这句话,肯相信她。公诸于世是给活人看的交代,而收下这句话,是给死人一个安息的家。”
檐下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一声轻颤,叮铃,清脆又遥远。
我仿佛看见,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个被误解了三十年的年轻女子,终于在奈何桥边停下脚步,因为在阳世间,有人在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肯温柔地叫她一声“儿”。
我将那封血书,与白日里收到的那三百多份“心诉帖”放在一处。
一夜之间,我纠正了纲常,为冤魂正名,似乎做了很多。
可看着眼前这些记录着斑斑血泪的卷宗,我却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
正名,改制,这些都只是开始。
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流过的血泪也无法倒流。
那些因为“愚孝”而错过的农时,变卖的田产,病倒的身躯,破碎的家庭……这些实实在在的损失,又该如何弥补?
纲常的债还得清,可生活的债呢?
我忽然抬起头,对秋月说:“去,把宫心局收到的那些心诉帖背后,各家各户的家庭账目给我拿来。还有……把户部今年的税收账本也给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