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吭哧吭哧地搬来两大摞卷宗。
一摞是宫心局里积压的心诉帖,另一摞,则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户部借调出来的税收账本。
烛火摇曳,我一头扎进了这故纸堆里,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数字,眼前却浮现出一张张含泪的脸。
秋月不解,为我研着墨,轻声问:“王妃,您这是要做什么?这些账目,和百姓的冤屈有什么关系?”
我从一卷心诉帖中抬起头,那上面是一个叫张三的农户,控诉当地恶霸强占了他家的水田,断了全家生路。
我翻开对应的户部税账,找到了他家的记录,上面赫然写着:欠税三石,罚役两月。
我将两份卷宗并排推到秋月面前,声音有些发沉:“你看,这便是关系。”
张三一家没了田,拿什么缴税?
交不出税,就要被罚去做苦役。
这是一个死循环。
他的冤屈,在户部的账本上,只被记录为一笔冷冰冰的“欠税”。
我看到了,这世上最大的悲哀,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痛苦不被看见,不被承认,甚至不被计算。
一个人的崩溃,在国家的账本里,连一个数字都不是。
“秋月,”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要让他们的眼泪,变成数字。我要让这满朝文武,让这天下君王,都看一看,百姓的隐忍之痛,究竟为这个国家背负了多少重量。”
三天后,我联名户部开明派的郎中李谦,一同向朝中递上了一封《哀劳折算疏》。
疏中,我石破天惊地提出一个构想:“哭可折税”。
凡经我宫心局下设的悯察司核实认证的冤案受害者,其在申诉过程中所流下的眼泪,可以按量折抵未来三年的赋税。
此疏一出,朝堂之上,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吏部尚书第一个跳出来,胡子气得发抖,“以泪代税,闻所未闻!若人人都来哭上一场,国库岂不空虚?届时军饷何来?河工何来?沈王妃,你这是要动摇国本!”
“是啊,人心叵测,谁知是真哭还是假嚎?难道还要派专人去数眼泪珠子不成?滑天下之大稽!”
我站在殿中,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斥责,脊背挺得笔直。
我早料到会有此一幕。
我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本宫所言之泪,并非寻常泪水。每一滴可以折税的眼泪,都必须经过宫心局新制的‘钟脉共振仪’测定。”
我详细解释了这仪器的原理。
人因剧痛、大悲、奇冤所流之泪,其泪液频率会与心脉产生一种独特的共振,这是伪装不出来的。
只有被仪器确认源自真实创伤的眼泪,才会被收集,计入折税。
秋月当时听我解释时,曾私下笑着打趣:“王妃,咱们这不就是给百姓开了‘伤心发票’嘛。”
一句玩笑话,此刻却是我最有力的武器。
然而,保守派的官员们依旧不依不饶,他们关心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共振频率。
“即便如此,国库减收也是事实!”户部的一位侍郎痛心疾首,“国之用度,分毫不能有差池。王妃此举,是为了一己之仁,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就在我准备再次辩驳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凛,缓缓站了出来。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些激愤的臣子,只对身后的青鸾淡淡说了一句:“把西北旱区的卷宗呈上来。”
青鸾立刻递上文书。
萧凛接过,声音不大,却像冰凌一样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去年,西北大旱,三月无雨。地方官为保政绩,隐瞒不报,反倒加紧催收粮税。结果,治下有三座村庄,绝户。”
他顿了顿,目光冷冷扫过刚才叫嚣得最凶的几位大臣:“百姓不敢言灾,不敢诉苦,最终以命抵税。为了收上那区区几万两,朝廷事后花了近百万两赈灾,还落了满地枯骨。”
“而今年,”他的话锋一转,“同样是西北,另一县提前鸣钟诉苦,百姓之哀声,震动州府。我让悯察司提前介入,试行‘哭税’之法。最终,该县税收折银八万两,但因百姓尚有余力,自发展开生产,恢复耕作,朝廷不必再拨一两银子赈灾。更重要的是,无一人饿死。”
他将卷宗重重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次染上了逼人的寒意,一字一句地反问:“本王请问诸位大人,你们是要一座堆满粮食的空仓,还是要一个住满活人的村庄?”
满仓的米,还是满村的鬼?
这诛心之问,让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哑了火。
新政,就这么在一片死寂中,被默认了。
如何将那些经过认证的眼泪储存、查验,成了下一个难题。
我找到了王府里最擅长医理和奇物的药婆婆。
她听了我的想法,捻着银针沉思了半宿,第二天便拿出了方子。
她将那些珍贵的泪水用一种特殊的草药低温凝结,制成了一枚枚指甲盖大小、闪着微光的半透明结晶体,取名为“哀鉴锭”。
每一锭都会被刻上独一无二的编号,并附上简短的事由。
我随手拿起一锭,只见上面刻着:“庚字叁柒,张氏,子殁漕役,痛哭七刻。”
户部派来的官员起初还带着怀疑,可当他们将这“哀鉴锭”拿去检验时,却发现了惊人的事实。
它的分子结构与寻常风干的盐霜截然不同,其中似乎还保留着某种微弱的声波残留,仿佛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被永远封印在了里面。
那位一向古板的老尚书,对着检验结果沉默了良久,最终颤抖着提笔,在入库批文上写下两个字:“准。入特支库。”
“哭税”新政试行的第一个月,各地设立的“哭税点”便排起了长龙。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百姓们带着一生的委屈与伤痛,小心翼翼地走到钟脉共振仪前。
我亲眼见到,一位老农对着仪器,哭诉自己相依为命的老黄牛如何被巡查的官差强行牵走,只因那官差说他的牛吃了官道旁的草。
他的眼泪落下,最终折算了三钱银子,不多,却足以让他买回半袋米。
我还看到,一位寡妇,她的丈夫在去年修筑河堤时被巨石砸死,却连一文钱的抚恤都未拿到。
她没有嚎啕,只是默默流泪,那无声的悲伤让仪器上的指针剧烈摆动。
她最终被免去了整个夏税。
最让我惊奇的是,这“哀鉴锭”竟在民间成了可以流通的“泪票”。
有些人并无赋税之忧,却专程来哭诉多年前的旧冤,只为攒下几枚“哀鉴锭”,赠予更贫苦的亲邻。
秋月站在我身边,看着这番景象,不由得感叹:“从前的人,是卖命换钱。没想到如今,卖苦也能活命了。”
是啊,苦难终于有了价值。
这价值,不是金钱,而是被看见、被承认的尊严。
那天深夜,我正在整理悯察司的卷宗,却意外接到了皇帝的密诏。
在幽深寂静的御书房里,年轻的天子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我一人。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他没有说任何朝政大事,只是从龙案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琉璃瓶。
瓶中,盛着不过几滴透明的液体,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这是……”我有些疑惑。
“这是寡人登基那夜,躲在净房里流的泪。”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脆弱,“那晚,父皇驾崩,兄弟们在殿外虎视眈眈,我不知道这龙椅我能坐几天,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天亮。”
我怔住了,从未想过,这位九五之尊,也有过如此恐惧无助的时刻。
他将那只琉璃瓶推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恳求的希冀。
“沈青黛,”他轻声问,“你说,它能不能……也算一锭?”
我凝视着那几滴液体,它们承载的,是一个帝王最初的恐惧,是一个孤家寡人最深的秘密。
这重量,远胜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一桩冤屈。
我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只冰凉的琉璃瓶。
“能。”我说。
回到王府,我没有立刻命药婆婆将它制成哀鉴锭。
我只是将它放在了最贴身的锦囊里。
夜深人静,我去看望摇篮中熟睡的儿子,他睡得正香,小小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梦见了什么极美好的事物。
我忽然觉得,他梦见的,或许就是某种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由无数滴眼泪折射而成的,一个正在缓缓亮起的新世界的晨曦。
我将手轻轻放在锦囊上,隔着布料感受着琉璃瓶的轮廓。
户部那个特支库,是用来封存百姓过去的苦难的。
而手中这几滴眼泪,它的分量,它的来处,注定了它不能与其他的哀鉴锭为伍。
它不是用来折算赋税的。
它有别的用处。
一个……或许能撬动未来的用处。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个大胆的念头,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