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长,缠绕住我所有的心神。
我没有将那只琉璃瓶送入库房,而是连夜带进了平日里专为我调香制药的静室。
药婆婆见我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点燃了三支能静心的“龙潜香”。
香雾袅袅中,我将琉璃瓶置于一张冰凉的玉石案上。
药婆婆是我从南疆寻来的奇人,她有一双能看见声音的眼睛,一双能触摸情绪的手。
我轻声说出我的想法,她的眼中先是惊愕,随即亮起一抹狂热的光。
“引声凝晶术,”她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此法已近百年无人敢试,它凝的不是水,是人心里的结。夫人,您确定要碰这天子心结?”
我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接下来的七日,静室成了禁地。
药婆婆用七十二根银针刺入特制的钟脉仪,另一端连接着浸泡在冰髓中的琉璃瓶。
她不眠不休,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在钟脉仪上抚过,仿佛在为一曲无声的悲歌调弦。
我守在一旁,亲眼看见那清亮的液体中,一丝丝肉眼难辨的银线开始析出、缠绕、凝结。
第七日晨曦初露,钟脉仪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一切归于沉寂。
瓶中液体依旧清澈,底部却多了三粒比芥子还小的结晶,通体剔透,内里仿佛有流光旋动。
药婆婆将它们取出,置于钟脉仪的感应盘上,霎时间,满室都回荡起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像是巨兽在旷野中无声的悲鸣。
我的心也跟着紧紧揪起。
这就是帝王之泪,藏着天下苍生的分量。
我命秋月立刻将消息散布出去,不是通过官府邸报,而是通过京城里最底层的说书人、乞儿帮和走街串巷的货郎。
“悯察司将首度启用‘特级哀鉴’,兑换五千石平价米,限极贫户凭积压的冤案卷宗认证领取。”
消息如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的池塘,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
起初是嘲笑和不信。
“听说了吗?沈大人要把皇上的眼泪当钱使了!”“真是疯了,连皇上哭过的水都能换米,这世道真要变天了?”但当那些走投无路、怀揣着发黄卷宗在悯察司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无人理睬的百姓,真的凭着一张盖了“哀鉴”印的凭证,领到了一张兑米券时,整个京城都哗然了。
怀疑变成了震惊,震惊化作了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
果然,阻力随之而来。
户部右侍郎周泰安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对我大加赞赏,称我“心怀黎民,思虑奇绝”。
可一转身,青鸾截获的飞鸽传书便摆在了我的案头。
信上字迹潦草,杀气腾腾:“以君泪济民,实为将天家体统置于地上任人践踏,国之大辱!已令沿途各州府,以‘米粮霉变’‘道路不通’为由,拖延放粮,使其有券无米,沦为笑柄!”信的末尾,还附着一张江南漕米的囤积清单,周家的印鉴鲜红刺眼。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泛白,唇边却逸出一声冷笑。
青鸾立在一旁,忧心忡忡:“大人,周家三代盘踞户部,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粮道,我们强行开仓,恐怕……”
“他们不信龙眼泪能救命,”我打断她,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变黑、化为灰烬,“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这眼泪,是怎么断了他们的财路。”
惠民仓开仓那日,天色阴沉,寒风刺骨。
仓外人山人海,有来看热闹的,有半信半疑的,但更多的是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百姓,他们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兑米券,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泰安也来了,站在监察御史的行列里,一脸痛心疾首,仿佛在围观一场荒唐的闹剧。
我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巨大的量米斗前。
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打开锦盒,用银箸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粒龙泪结晶。
它比米粒还小,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气息。
我将它高高举起,然后,投入到堆满米粒的斗中。
就在结晶落入米堆的一刹那,早已准备就绪的药婆婆,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猛地敲响了一面古朴的铜钟。
嗡——,那不是钟声,而是与龙泪结晶同频的共振。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从量米斗开始,一股淡淡的、温柔的银光如水波般扩散开来,迅速蔓延至整个粮仓。
敞开的仓门内,堆积如山的米粒,仿佛都被这无声的泪波洗过,每一粒都泛着清冷而圣洁的光辉。
“自此,凡领此米者,皆当知晓,上有君王泣血,下有万民饥寒!”我的声音借由内力传遍全场,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这米,是君臣的愧,是朝廷的债!吃下它,就记着这份愧,盯着这份债!”
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百姓们跪倒在地,不是朝我,而是朝着皇宫的方向,朝着这仓里的米,重重地磕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抖着捧起第一捧米,他没有装进米袋,而是抓了几粒放进嘴里,混着眼泪和尘土,喃喃自语:“三十年了……三十年没吃过饱饭了……头一回觉得,朝廷的东西……这么烫嘴。”
周泰安的脸,在那片银光和哭声中,变得比死人还白。
当晚,他便在家中暴病,上吐下泻,心痛如绞,太医们用尽了法子也束手无策。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看青鸾整理好的周家账册。
我取出一包早就备好的药粉,递给青鸾:“去吧,告诉他,这是药婆婆特制的‘宁神散’,唯一的解药。”
青鸾扮作云游郎中,轻易地进了乱作一团的周府。
她回来时,神色平静地复述了当时的情景。
周泰安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抓着青鸾的手问病因。
青鸾只是将那包药放在他枕边,轻声说:“大人,您心里压着江南三船要发霉的私米,还压着七条被活活饿死的佃农的命,五脏六腑早就被贪念和人命给锈住了。这病,药石无医,得您自己清一清心里的锈。”
第二天一早,面如金纸的周泰安,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朝服,踉踉跄跄地冲进宫门,跪在紫宸殿外,亲手奉上了家族所有的囤粮账册和贪墨证据。
他哭得涕泪横流,反复说着一句话:“臣有罪……臣也想兑点泪米,想给我娘的坟前……烧一碗热饭。”
风波平息。
夜深人静,我独坐在书院的灯下,手中摩挲着最后一粒龙泪结晶。
它比之前两粒都要沉,那股悲鸣也愈发深沉。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童声,我回头一看,竟是我的小儿子不知何时醒了,自己爬到了门槛边。
他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小手伸向空中,胡乱地抓着什么,指尖仿佛触到了一片无形的涟漪。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蹲下身,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问:“宝宝,你看见什么了?”他不懂,只是咿呀地笑着,小手却固执地指向我手中的方向。
我瞬间明白了。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结晶,轻声呢喃:“你听见了吗?那滴在紫宸殿里,被帝王强行忍住,没有落下的泪,终于还是落地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紫宸殿中,年轻的天子抚摸着那只空空如也的琉璃瓶,沉默良久。
最终,他拿起朱笔,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写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新令:“着设‘悯籴局’,总理天下粮储,凡遇重大灾异,准开钟楼泪库先行放粮——哪怕朕,还没来得及哭。”
圣旨传下,四海称颂。
我却并未因此感到半分轻松。
这场胜利来得太快,也太巧。
周泰安的倒下,只是拔除了一棵枯枝,但盘根错节的老根,依旧深埋在朝堂的土壤里。
青鸾送来了宗人府呈报的冬至大祀仪典流程,厚厚的一本。
我随手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三牲六器的规制、祭文的措辞、皇亲国戚的站位,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不容撼动的陈腐与威严。
“大人,”青鸾见我看得出神,低声提醒道,“宗正大人那边派人来问,今年大祀的祭品采买,是否……还按旧例?”
我合上仪典,指尖划过封面上“敬天法祖”四个烫金大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这场“泪米”风波,动摇的是国之钱袋,而冬至大祀,触碰的却是国之根本。
那些蛰伏在阴影里的老家伙们,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告诉宗正,”我淡淡地开口,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一切照旧。但是,让他把所有采买的单据、验货的记录,都给我备一份。我倒想看看,这敬给列祖列宗的东西,究竟有多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