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双探究的眼眸静静望回去,唇角牵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安好?
我的承音,他当然安好,好到能将这潭死水搅出滔天巨浪。
这个念头刚起,青鸾的传影便在我掌心化开。
画面里,我的承音正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猴儿,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勤政殿那张金光闪闪的龙椅。
宫人们围在一旁,个个面如土色,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他是摄政王萧凛的嫡子,是这宫里名义上的小主子,谁敢动他一根手指?
承音咯咯笑着,小小的身子顺着光滑的扶手滑下,黑底金线的云靴在明黄色的坐垫上,清晰地留下了两道顽皮的泥痕。
他似乎觉得这游戏有趣极了,又一次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重复着,乐此不疲。
青鸾附上的心声记录很简单:愉悦、重复尝试、欲邀母同坐。
我关掉传影,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混账!”
萧凛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是风暴欲来。
我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在他心里,承音是他的逆鳞,是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的珍宝。
几乎是同时,朝议哗然的消息如雪片般飞入王府。
礼部尚书为首,带着一群老臣,跪在勤政殿外,声泪俱下。
奏章上的言辞激烈得能杀人,“亵渎帝座,乱纲悖伦”,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指向我那尚不知事的孩儿。
更有甚者,一位三朝元老,据说当场伏地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龙椅百年未染尘,今被小儿作践,国体何存!江山何存啊!”
他们哭的不是椅子,是借题发挥,要动摇萧凛摄政的根基,顺便,将我这个被他们视为妖后的女人,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我去杀了他们。”萧凛的声音冷得像冰,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我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指尖让他紧绷的肌肉微微一颤。
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里面的药粉不着痕迹地洒在他的袖口,那是一味能安神静气的香料。
“你急什么?”我语气平淡,“你可知,那张他们视若神明的龙椅,每日虽有专人拂尘三次,可那明黄的坐垫,却从未真正清洗过?”
萧凛一怔,看向我。
我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里满是讥诮:“上面经年累月积下的,不止是熏香的灰烬,还有宫人、大臣们身上的汗渍。哦,对了,还有先帝爷久病咳血时,不慎溅上去的,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斑。他们护的,根本不是那把破椅子,而是盘踞在椅子背后,吸食着大周血脉,却又不肯挪窝的魑魅魍魉。”
他眼中的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与深沉。他懂我。
第二日,我便带着府中那位精通古法的药婆婆,亲自入了宫,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请旨,说辞也很简单:“龙椅为稚子所秽,臣妇心怀惶恐,特请旨,为龙椅祛秽安魂,以安社稷。”
小皇帝看看我,又看看垂帘后默不作声的太后,最终怯怯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净座”仪式便在勤政殿上演。
我与药婆婆以古法“涤心汤”日夜蒸熏那张宝座,汤药里混着数十种清心解毒的草药。
每至深夜,我们便会焚上一页从民间搜集来的《悯冤录》助燃,让那些无处申诉的冤屈,化作青烟,缭绕在宝座周围。
朝臣们冷眼旁观,等着看我的笑话。
整整七日。
第七日清晨,天光微熹,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张龙椅厚重的金漆表面,竟真的裂开了一道道细微的缝隙。
紧接着,一滴、两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滴落在我们预先铺好的白绢上,宛如血泪。
满殿哗然。
药婆婆颤颤巍巍地上前,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探入那液体之中。
银针抽出时,针尖已是一片乌黑。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是‘镇言散’与‘忘忧胶’的混合物。此二物无色无味,混于漆料之中,经体温与熏香催发,可缓缓渗入肌理。久坐其上者,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心志受控,逐渐变得神迷志惰。”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那些面色各异的大臣,声音清冷如冰:“诸公日日在此议事,可曾时常觉得头晕乏力、思虑迟钝?你们以为那是天威浩荡,压得人喘不过气。殊不知,那根本不是天威,是有人,想让你们,让坐在那最高位上的人,都变成听话的木偶。”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些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老臣,此刻脸上血色尽失,惊恐、后怕、愤怒,种种情绪交织,让他们看上去滑稽又可悲。
小皇帝的脸涨得通红,那是被欺瞒和愚弄的震怒。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破音的尖利:“烧了它!将这把脏椅子,拖到钟楼前,给朕烧了!”
旧的龙椅被付之一炬,熊熊烈火映红了半边天。
三日后,勤政殿外,那棵百年老槐树下,多了九张新制的檀木长椅。
没有繁复的雕龙画凤,样式朴素得就像百姓市集里的长凳。
萧凛亲笔题写的“共议席”三字,被制成匾额,高悬其上。
新朝议的第一日,承音闻讯奔来,像只快乐的小炮弹,一头扎进最中间那张长椅上,滚来滚去,口中大喊:“我的!这是我的滑梯!娘,你看!”
围观的百姓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派祥和。
我走上前,将他从长椅上扶起,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尘,柔声对他说:“承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滑梯。这是大家的椅子。以后,你爹爹,还有这些官爷爷们,都要坐在这里,听百姓说话,听他们说,今天你饿不饿,冷不冷。”
承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开心地拉着我的手,在新椅子间跑来跑去。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像是崭新的开始。
当夜,紫宸殿的偏僻长廊下,一道佝偻的黑影跪伏了许久。
是宫里的老内侍总管。
他颤抖着双手,将一小块早已褪色的明黄锦帕,小心翼翼地埋入了廊下的泥土里。
那似乎是多年前,他为掩盖龙椅上无法拭去的血迹,而偷偷剪下的残角。
远处,钟楼的钟声幽幽传来,他抬起浑浊的老眼,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喃喃低语:“主子啊……或许,这才是您当年,没能说出口的遗愿吧……”
而千里之外的王府里,摇篮边的纱帐轻垂。
我的承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手从纱帐里伸了出来,五指微微蜷缩着,仿佛还在虚抓着什么。
或许,是那根曾经被他当做滑竿的,冰冷坚硬的龙椅扶手。
但我看见,他的嘴角,却高高扬起,漾开一个甜美的笑涡。
我为他掖好被角,心中一片安宁。
这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了。
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想让夜里的凉风吹散心中最后一点郁气。
今夜的月色极好,清辉遍地,可不知为何,吹来的夜风却带着一丝异样的气息。
它不似寻常春夜的微风,带着花草的芬芳,反而……有些干涩,像是从极远、极荒芜的地方吹来,裹挟着古老祭坛上燃尽的尘灰味道。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皇城东南角的夜空。
那里,是太庙的方向,是大周列祖列宗安寝的地方。
夜幕深沉如海,除了几颗零落的星子,什么也看不见。
可那股若有若无的、枯败的气息,却愈发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