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在子夜又大了几分,我合上图卷时,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凉丝丝的水珠子扑在脸上。
承音裹着小毯子蜷在软榻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小脚丫从被角露出来——这孩子总说雨天听得到"地底下的呼噜声",许是积水堵在排水沟里的闷响。
"娘娘,九门那边又送帖子了。"秋月端着姜茶进来,青瓷盏沿凝着层白雾,"东安门王屠户家的猪棚被淹了,西直门李阿婆的棺材铺进水,泡坏三具柏木棺。
工部回的帖子说'京城北高南低,积水乃地势之常',可我今早路过南薰门,看见墙根下的青苔都泡出霉味了。"
我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前日清淤太庙时,百姓说九门排水沟好几年没通,原以为是寻常懒政,此刻听来倒像根刺扎在心上。
姜茶的热气熏得眼眶发酸,我突然想起去年在河北赈灾,有个老农用草绳捆着发胀的腿说:"姑娘,这腿肿得像泡发的馒头,大夫说要把脓水引出来。"他浑浊的眼睛亮着,"您说这城的积水,是不是也得给它'引脓'?"
"备灯笼。"我掀开绣着缠枝莲的披风,"去南薰门。"
秋月的手在烛火下晃了晃:"娘娘,雨这么大......"
"正因为雨大,才看得清哪里堵。"我把披风往她怀里一塞,"让青鸾带把铁钎子,再去药庐取半袋盐。"
青鸾来的时候,发梢滴着水,腰间的铁钎在灯笼下泛着冷光:"属下探过,南薰门城墙根有三处水涡,像是底下空了。"她伸手替我拢了拢披风,"夫人当心泥滑。"
雨幕里的南薰门像头蹲在雾里的巨兽,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漫过脚面,凉得人打颤。
我扶着城墙慢慢走,指尖触到砖缝里的青苔——滑溜溜的,倒像脓疮表面的腐肉。
走到第三处水涡时,青鸾的铁钎"当"地一声扎进砖缝,竟没入三寸有余。
"空的。"她拔起铁钎,刃上沾着黑褐色的泥,还裹着半截褪色的红绸,"这墙里有腔。"
我蹲下身,用盐粒撒在水涡边缘。
盐遇水迅速融化,却在中心聚成个小圈——这是地下有暗渠被堵的征兆。
雨打在脸上,我突然想起太庙里涌出的古渠水,想起那些被封的灌溉渠,喉头发紧:"挖开。"
青鸾的铁钎再次落下时,城墙里"噗"地喷出股黑臭的浆水。
我后退半步,却见那浆水里漂着半截断箭、几片碎瓷,还有团发黄的布——展开竟是个小襁褓,边角绣着并蒂莲。
"这是......"秋月的声音发颤。
"三十年前的事了。"城墙根突然传来个沙哑的声音。
我抬头,见个披蓑衣的老卒缩在门洞里,"那年大旱,饿死的婴孩多,有人就把死孩子裹了布往墙缝里塞,说'城墙吃了娃娃,能镇灾'。
后来打仗,败兵把箭簇、破旗全往里扔,再后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再后来就没人管了,只当这墙是个大肚囊,什么脏东西都往里填。"
我捏着那截襁褓,指节发白。
雨顺着帽檐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裙角——可这算什么脏?
真正脏的是那些把活人苦难当填墙土的手。
"青鸾。"我扯下外袍裹住那襁褓,"去守心书院,把学生都叫起来。"
"娘娘要做什么?"秋月递来帕子,我却接了她手里的灯笼,火光映着城墙裂开的伤口,"给这座城治病。"
三日后的卯时,九门前聚了黑压压的人群。
守心书院的学生穿着青衫,每人背着个陶瓮,瓮上贴着我写的"溶秽散"——药婆婆用皂角、竹沥和生石灰调的,能软化解开陈年积垢。
青鸾站在最前头,手里举着根刻满纹路的竹管:"按医妃娘娘说的,先给城墙'服药',再用竹管'导引',最后用醒气鼓'震浊'。"
"好个医妃娘娘!"人群里突然传来尖笑。
都察院的周御史摇着折扇挤进来,玄色官服上绣的獬豸被雨打湿,像团化不开的墨,"放着王府的金枝玉叶不做,偏要学泥水匠掏阴沟?
传出去成何体统!"
他话音未落,东华门方向突然传来"轰"的闷响。
众人转头,只见东华门城墙缝隙里涌出黑浆,正正溅在周御史的官服前襟上。
那浆水混着腐泥、碎布,还有片焦黑的纸——我拾起来凑到鼻前,是烧账册的味道。
周御史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捏着那片纸走向他,雨丝打湿了发鬓:"周大人可知这是什么?
三十年前饥民煮观音土的残渣,去年户部烧毁的赈灾账册,还有......"我举起那截襁褓,"被塞进墙里的婴孩。"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我命秋月取来瓷瓶,将黑浆分装进去,悬在九门城楼上:"谁造的孽,谁来看。"
第七日深夜,我在书院整理医案时,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不是打更,不是敲鼓,倒像有人用整张胸膛贴着城墙在说话。
青鸾掀帘进来,发梢沾着夜露:"钟楼响了十二声,老更夫说钟锤自己动的。"
药婆婆的脚步比往常急,手里攥着个铜制的听声筒:"我用这东西贴在城墙上,听见的频率和婴儿啼哭一样。"她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城啊,憋了百年的委屈,现在才会哭。"
次日清晨,我被承音的笑声惊醒。
推窗望去,南薰门前的积水退得干干净净,城墙根渗出细细的泉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
几个孩童蹲在泉边拍墙,墙里传来闷闷的"咚咚"声,像在应和。
"娘娘!"盲眼老乞丐柱着竹杖摸索过来,脸上挂着泪,"我摸着这墙,它在动......温温的,像有人在说'谢谢'。"
他的话让我想起昨夜在城墙根埋下的小陶罐——里面装着太庙的麦种、河北的泪米,还有张寡妇按的血指印。
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城墙上,那些被清淤的砖缝里,竟冒出几株嫩青的麦苗。
"医妃娘娘!"宫中来的小黄门跑得气喘吁吁,"陛下请您去紫宸宫,说要请娘娘给皇宫'诊次脉'。"
我望着城楼上随风飘动的瓷瓶,又想起萧凛昨日说要去北疆巡查。
正欲开口,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萧凛掀帘而入,玄色大氅还滴着水,手里攥着半幅残图:"青鸾说你在给城治病,我去查了书房的影壁......"他的声音发哑,将残图摊在案上——是张京畿水系图,三十处泄洪湖的标记被墨迹重重覆盖。
"原来我们脚下的地,"他伸手抚过那些被填平的湖泊,指节微微发抖,"是拿万人的活路填出来的。"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还带着外袍的寒气,可指腹的茧子蹭得我发痒——那是握了二十年刀剑的手。"明日和我去看城墙根的泉水吧。"我轻声说,"它不是被我们治好的,是自己想活过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在水系图上投下斑驳的影。
那些被覆盖的湖泊标记在光里若隐若现,像极了太庙里那簇麦苗——只要给点活路,谁都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