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冬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降临。一夜之间,强劲的北风卷走了树上最后一批顽抗的枯叶,空气变得干冷刺骨,天空呈现出一种洗练过的、高远的灰蓝色。清华园里,未名湖结了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冰壳,学生们裹紧了羽绒服,行色匆匆,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林然的生活被压缩在了一个更小的循环里:宿舍、食堂、物理楼实验室。MIT的申请材料已经全部提交完毕,进入了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期。与此同时,实验室的项目也进入了关键的验证阶段。她几乎将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投注在那些冰冷闪烁的仪器、无穷无尽的数据流和令人头昏脑涨的模型调试中。巨大的托卡马克模型在隔壁大厅沉默运行,每一次放电实验产生的数据,都像一片汹涌的海洋,需要她和团队成员们用尽心力去梳理、解读。
那本《三体》被她放在了宿舍书架最上层,紧挨着几本厚重的专业著作。深蓝色的宇宙星云封面,在满架公式与图表中,像一块来自异域的礁石。那句“给驯服太阳的人”的题词,她再没有翻开看过,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个来自镁光灯世界的小小涟漪就能彻底平息。
然而,在一个异常寒冷的深夜,当林然独自留在实验室,盯着屏幕上又一次失败的湍流抑制模拟结果,疲惫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时,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邮件提醒,不是导师的消息,也不是苏晓晓的八卦分享。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内容很简单:
【你好,林然同学。我是成毅。冒昧打扰。那本《三体》,希望没有唐突。那天听你讲“人造太阳”,印象深刻。祝实验顺利。】
实验室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低鸣。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林然的脸上,她盯着那条短信,足足有十几秒钟没有动。指尖因为长时间敲击键盘而有些发凉,此刻却仿佛能感受到手机屏幕散发出的微弱热度。
他怎么会有她的号码?节目组?导师?似乎都有可能。但更让她心头微微一震的,是短信的内容。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明星式的浮夸,直截了当,提到了《三体》,提到了“人造太阳”,提到了“印象深刻”。甚至最后一句是“祝实验顺利”。
这完全不像一个明星对偶然认识的节目工作人员的问候。它带着一种……平视的尊重,甚至一丝属于同行或同道者的探讨意味?那句“印象深刻”,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器材室昏暗中,他精准得不可思议的比喻。
理智告诉她,这很可能只是对方出于良好教养的、一种得体的后续联络。毕竟她收到了他亲笔题词的书,他或许觉得应该有个回应。仅此而已。
但心底深处,那点被高强度科研压下去的、关于“EAST第一束光”的微澜,又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林然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犹豫着。该回复吗?回复什么?谢谢?会不会显得太生硬?不回?似乎更不礼貌,毕竟人家主动发来了消息。
最终,理性占了上风。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指尖落下,敲下回复:
【谢谢成毅老师。《三体》收到了,题词很意外,也很有力量。实验在攻坚,借您吉言。祝新剧顺利。】
她用了“老师”这个称呼,保持了距离。回复了收到书和题词,表达了感谢和意外(“很有力量”是她斟酌后加上的,是实话)。然后迅速将话题拉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实验在攻坚”,并礼节性地祝福对方“新剧顺利”。标准,得体,无懈可击。
发送。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小小的信号源带来的扰动。目光重新聚焦在失败的模拟结果上,强迫自己分析那些代表粒子异常逃逸的红色曲线。数据不会说谎,问题一定藏在某个参数设置或者物理模型的近似里。
时间在冰冷的实验室里流逝。她尝试调整了几个边界条件,重新提交了计算任务。巨大的服务器阵列再次开始低吼,进度条缓慢地爬行。疲惫感更重了。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冲杯速溶咖啡提神时,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又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林然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拿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新短信:
【攻坚最磨人,但也最有突破的可能。粒子不听话的时候,想想它们是被磁场兜着跳舞,或许就没那么烦躁了?:-)】
短信的末尾,是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林然看着这条短信,尤其是那个“磁场兜着跳舞”的比喻,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这比喻……带着一种奇妙的想象力和幽默感,和当初他说微分算子像“小钩子”如出一辙。他居然还记得她说过磁场“兜住”等离子体的话?
而且,他用了“跳舞”这个词。在她眼中那些狂暴、难以预测、导致能量损失的高能粒子,在他充满画面感的描述里,变成了在磁场约束下笨拙或狂野“跳舞”的小东西。这个视角的转换,莫名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
更重要的是,这条短信传递出一种微妙的“懂得”。懂得科研攻坚的枯燥、挫败和漫长等待。不是居高临下的鼓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共情的理解,甚至用她自己的专业语言开了个小玩笑。
实验室的灯光苍白冰冷,窗外是沉沉的冬夜。但这条来自遥远片场(她猜测)的短信,却像一小簇微弱的、带着温度的火苗,隔着冰冷的电磁波传递过来。
林然握着手机,指尖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这一次,她没有过多犹豫。她删掉了最初想打的“谢谢鼓励”,指尖飞快地输入:
【比喻很形象。就是有些粒子跳得太狂野,总想冲破舞池边界,需要更强的‘磁场约束’和更精准的‘舞步设计’(模型优化)。头疼。】
她用了他的比喻框架,也带上了自己此刻真实的烦恼(粒子逃逸),甚至加上了括号里的专业解释(模型优化)。最后用“头疼”结尾,带着点自嘲的坦诚。这已经超出了纯粹礼貌回复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带着专业背景的、轻松的吐槽?
发送。
这一次,手机没有立刻再震动。林然等了几分钟,屏幕暗了下去。她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人家可能在忙,也可能只是随口闲聊一句。她把手机放到一边,起身去冲咖啡。
浓郁的、带着焦苦味的速溶咖啡下肚,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和清醒。她坐回工位,服务器集群的低鸣似乎也变得规律了一些。她重新打开文献,试图寻找新的模型思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没有震动,只是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实验室里亮起一小片。
林然几乎是立刻拿起了手机。
【理解。再狂野的舞者,也抵不过精妙的舞台设计和经验丰富的导演(物理学家)。相信你能找到那个‘最优解’。收工了,晚安。】
短信比之前的略长。他再次延续了“跳舞”的比喻,将物理学家比作“经验丰富的导演”,将模型优化比作“精妙的舞台设计”。那句“相信你能找到那个‘最优解’”,带着一种笃定的支持。最后是简单的“收工了,晚安”。
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追问。恰到好处的结束。
林然看着这条短信,心中那点因为实验挫折而淤积的烦躁,似乎真的被这奇特的、充满画面感的对话冲淡了一些。最优解……是的,所有复杂的问题,理论上都存在一个最优解。只是找到它需要时间和智慧。
她放下手机,没有回复“晚安”。感觉再说点什么,就超出了这种基于专业话题的、偶然交流的边界。
实验室里恢复了寂静。服务器运行的嗡鸣声似乎变得格外清晰。林然重新看向屏幕上的文献,目光落在其中一篇关于新型磁位形设计抑制边界湍流的论文摘要上。一个之前被忽略的思路忽然跳入脑海。
她立刻新建了一个文档,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记录下这个灵感。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或许……真的可以试试这种“舞台设计”?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但在这间充满数据与逻辑的实验室里,一种极其微弱的、由电磁波传递的信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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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忙碌中滑向十二月末。北京的寒意更深,空气干燥得仿佛能擦出火星。林然的生活依旧被实验、数据和等待MIT消息的焦虑填满。与成毅那次短暂的短信交流,像投入科研海洋里的一颗小石子,沉入深处,没有后续的波纹。她偶尔会想起那条关于“跳舞粒子”的短信,嘴角会不自觉地弯一下,但也仅此而已。那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微弱信号,而她身处的地面,是冰冷的实验台和无尽的公式推导。
跨年夜悄然而至。
实验室里只剩下林然和赵鹏。其他人要么回家,要么出去和朋友跨年狂欢了。巨大的环形托卡马克模型安静地矗立在隔壁大厅,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林然和赵鹏守在各自的工位前,屏幕上运行着一个需要连续监测超过24小时的长周期模拟程序。进度条才刚爬过三分之一。
“唉,别人在时代广场看水晶球,在维多利亚港看烟花,咱们呢?”赵鹏瘫在椅子上,啃着一个冷掉的肉夹馍,望着天花板哀叹,“守着这堆铁疙瘩和数据流,迎接新年!这日子,真是充满了‘核’情‘核’理!”
林然正专注地盯着实时反馈的数据曲线,闻言头也没抬:“鹏哥,你要是想去看烟花,现在溜出去还来得及。我一个人盯着也行。”
“得了吧!”赵鹏摆摆手,“黄老头说了,这数据关系到年后那个联合实验的关键参数,不能出一点岔子。我敢溜?他非得用托卡马克的磁场把我吸过去挂墙上当装饰不可!”他做了个夸张的被吸走的动作。
林然被他逗笑了。实验室里冰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窗外的世界仿佛与他们无关,只有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缓慢前行的进度条,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时间刻度。
“不过话说回来,”赵鹏咽下最后一口馍,凑近林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探究,“小林子,你跟那位大明星……后来真没联系了?就那本《三体》之后?短信呢?”
林然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流畅:“就那一次短信,聊了几句实验的事,人家忙得很。”她的语气平淡无波。
“啧,可惜了。”赵鹏咂咂嘴,“我还以为能发展点啥‘学霸与明星的奇妙情缘’呢!多好的小说素材!”
“鹏哥,”林然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等离子体物理的论文写完了吗?还有空想小说素材?”
“啊!别提醒我!”赵鹏立刻抱头哀嚎,“我的痛处啊!……”他哀怨地趴回自己电脑前,开始对着文献抓耳挠腮。
林然笑了笑,将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的屏幕。跨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需要值守的、普通的工作夜。窗外的喧嚣和庆祝,隔着厚厚的墙壁和专注的研究,显得遥远而模糊。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向午夜零点。
就在林然准备起身去接杯热水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短信。
是一张图片信息。
发送者,是那个她只存过一次、却莫名记得很清楚的本地号码——成毅。
林然的心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突兀地快了一拍。她点开图片。
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在移动中抓拍的。背景是深邃的、缀满星斗的夜空。占据画面中央的,是几簇正在夜空中绚烂绽放的金色烟花!它们炸开的瞬间,光芒四射,如同无数条流动的金线,短暂地撕裂了黑暗,璀璨夺目,带着一种转瞬即逝的极致辉煌。照片下方,隐约能看到攒动的人头和模糊的城市灯火轮廓,像是在某个开阔的广场或江边。
图片下方,附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片场附近,看到烟花。新年快乐。】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一张烟花照片,和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
林然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图片加载得很清晰,那烟花的金色光芒,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映亮她此刻所在的、只有仪器指示灯微光的昏暗实验室。
外面的世界,此刻正被欢呼声、倒数声和漫天的烟花所淹没。而她,被困在物理楼深处,守着沉默的机器和缓慢爬行的数据。这张照片,像一扇突然在她眼前打开的窗,让她窥见了外面那个喧嚣、热烈、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跨年时刻。
“哇!谁发的烟花?真好看!”赵鹏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林然手机上的照片,“咦?这个号码……有点眼熟?哦——!!”他拖长了调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和促狭的笑容,“原来是‘驯服太阳的人’专属新年祝福啊!啧啧啧,这待遇!”
林然迅速按灭了手机屏幕,脸上有些发烫:“别瞎说!就是……新年问候。”她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失神。
“新年问候?”赵鹏抱着胳膊,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片场附近看到的烟花,第一时间拍下来发给你?还特意挑在零点?小林子,这心思,可不止是问候那么简单哦!这分明是……分享!懂吗?分享他看到的风景!浪漫!”
“鹏哥!”林然被他夸张的解读弄得哭笑不得,“人家可能就是随手一拍,群发祝福而已!”这个理由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苍白。谁会群发一张自己拍的、明显带着即时性和地点特征的烟花照片?
“行行行,群发就群发。”赵鹏嘿嘿笑着,不再逗她,但眼神里的八卦之火显然没熄灭,“不过话说回来,这烟花拍得是真不错。比咱们这实验室里的‘粒子烟花’(指屏幕上粒子碰撞的模拟效果)可好看多了,也热闹多了。”
粒子烟花……林然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屏幕上正在运行的模拟程序。复杂的粒子轨迹图在窗口中交织、碰撞、逃逸,确实像一场无声而混乱的微观世界烟花秀。
一种奇异的对比感在她心中升起。一面是窗外(虽然她看不到)和照片里那盛大、喧闹、转瞬即逝的、属于人间的烟火;另一面是实验室里,她日夜相对的、无声无息却蕴藏着恒星般能量的、属于未来的“粒子烟花”。
一个喧嚣而短暂,一个沉默而永恒。
她重新拿起手机,点开那张烟花照片。璀璨的金色光芒再次照亮她的瞳孔。指尖悬在回复框上,犹豫片刻。
最终,她点开了相机,没有自拍,而是将镜头对准了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那上面,正是实时显示着粒子轨迹模拟的窗口。无数代表高能粒子的微小光点,在设定的磁力线轨道上飞速运行、碰撞,形成一片动态的、色彩斑斓的、无声的星云图景。
她按下拍摄键。照片有点模糊,实验室光线太暗,屏幕反光严重,粒子运动的轨迹在照片里拉出长长的、梦幻般的光痕,反而形成了一种抽象而奇特的科技美感。
她点开与成毅的短信对话框,将这张实验室里的“粒子烟花”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在下方输入:
【实验室里的‘烟花’,也在努力绽放。新年快乐。】点击发送。
几乎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屏幕上代表粒子逃逸率的曲线,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平滑的拐点!持续了数天的异常高值,开始显著回落!
“鹏哥!快看!”林然失声喊道,指着屏幕上的变化。
赵鹏立刻扑过来:“我靠!降了!真降了!是刚才调整的那个新模型起作用了?还是参数优化生效了?”他兴奋地拍着桌子,“新年新气象啊小林子!开门红!”
林然盯着那条终于开始驯服下降的曲线,心脏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着。困扰多日的问题,似乎终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这比任何跨年烟花都更让她感到振奋和希望。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她刚刚发送出去的那张“粒子烟花”照片和那句回复上。
窗外,遥远的城市上空,隐约传来新年钟声悠长的回响,以及人群爆发出的巨大欢呼声浪,模糊地穿透了物理楼厚重的墙壁。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嗡鸣,和两个年轻科研者因为数据突破而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欢呼。
林然的目光再次扫过手机屏幕。那张璀璨的金色烟花照片,和她发送出去的、模糊而奇特的粒子轨迹图,并排躺在对话框里。
一个世界的光,短暂地照亮了另一个世界的窗。而她世界里的“烟花”,也终于在漫长的攻坚后,绽放出了第一缕突破的信号。
新年的第一片雪花,无声地飘落在实验室高处的气窗上,瞬间融化,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