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的氯气刺痛了林霁的右耳。
他站在浅水区边缘，助听器用防水袋装着挂在脖子上，像颗蓝色的心脏。体育老师吹响哨子时，他故意慢了半拍——昨天程野塞给他的纸条上写着「今天别下水」，字迹被汗水晕开，像团蠕动的阴影。
"聋子就是麻烦！"周坤在深水区喊，"要不要派个人给你当助听器啊？"
哄笑声在穹顶下回荡。林霁调整着防水袋的松紧带，余光瞥见程野坐在高台上，两条长腿悬空晃荡，左手无意识地揉着右肩——那里有块半月形淤青，是上周被他继父用扳手砸的。
"全体准备！"体育老师举起哨子，"自由泳练习，往返两次——"
哨声刺穿鼓膜。林霁跃入水中，冰凉瞬间吞没听觉。水下的世界安静得奢侈，只有自己心跳的闷响。他划到半程时，右耳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防水袋松了。
助听器从防水袋滑出，像颗陨石坠向池底。
林霁猛地扎下去，指尖刚碰到设备，小腿就抽筋了。他挣扎着浮上水面，看见周坤和另外两个男生正堵在池边。第二次尝试下潜时，有人按住了他的后颈。
"找这个？"周坤晃着助听器，"求我啊！"
水灌进右耳，像根烧红的铁丝捅进脑髓。林霁伸手去够，却被推回水中。男生们开始轮流把助听器抛接，每次他快要碰到，设备就被扔向更远处。水面破碎的倒影里，他看见高台上的程野点燃了烟，火星在阴影中明灭。
"他听不见自己扑腾的声音多搞笑！"
第五次被推下水时，林霁的肺部开始灼烧。他索性不再挣扎，任由身体沉向池底。透过摇晃的水面，阳光折射成无数金色碎片，男生们的笑脸扭曲成食人鱼的形状。
突然，一道黑影劈开水面。程野像枚鱼雷般冲下来，抓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拽——
空气重新灌入肺部的瞬间，林霁听见了此生最刺耳的噪音。
助听器因进水发出尖锐的电子啸叫，混杂着体育老师的怒吼和男生们的惊呼。程野湿漉漉的睫毛近在咫尺，还在往下滴水。他一把扯下坏掉的助听器扔向池边，金属外壳在瓷砖上炸开细小的碎片。
"玩够没？"程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坤脸色变了："野哥，我们就是——"
程野突然把林霁推向扶梯，自己转身一个猛子扎进深水区。再浮上来时，他手里攥着周坤的泳裤，像面旗帜般高举过头顶。男生们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但这次矛头调转了方向。
更衣室里，林霁用棉签吸干耳道的水。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发紫，锁骨处的旧伤被泡得泛白。隔间突然传来重物撞击声，接着是程野的咒骂和周坤的讨饶。
"再碰他一次，"程野的声音比池水还冷，"我把你按进马桶里吃屎。"
门被踹开时，林霁正往耳朵里滴药水。程野赤裸上身站在门口，水珠顺着腹肌滑进裤腰。他扔来一条干毛巾，上面沾着熟悉的薄荷味。
"故意的？"程野盯着他耳朵。
林霁没否认。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防水袋，内层用透明胶贴着张字条：「器材室监控记录每周四清零」。是昨天用柠檬汁写的，现在被水浸得模糊不清。
放学后的泳池空无一人，水面平静如死。
林霁坐在消毒间，用吹风机烘干助听器。程野靠在门框上抽烟，烟雾在夕阳中呈现出诡异的蓝色。他突然蹲下来，扳过林霁的脸检查右耳。
"发炎了。"他吐出一口烟，"明天去医务室。"
林霁缩了一下——程野的拇指正按在他耳后的疤痕上，那是小时候第一次手术留下的。程野似乎误会了这个动作，冷笑一声松开手。
"怕我？"他弹了弹烟灰，"那你他妈还沉下去？"
烘干机嗡嗡作响。林霁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扳手，放在程野手边——和他继父用来打人的那把同型号。程野的表情凝固了，烟灰缸里积了长长一截灰。
"器材室，"林霁突然开口，"周三下午。"
程野猛地站起来，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转身走向泳池，在池边脱掉上衣。月光下，那些新旧伤痕像幅抽象画。入水时他几乎没有水花，像把锋利的刀切开丝绸。
林霁走到池边蹲下。水下的程野睁着眼睛，瞳孔放大成两个黑洞。他们隔着水面对视，仿佛隔着整个世界的噪音与寂静。当程野浮上来换气时，林霁伸出手——
却只是摘下了粘在他肩膀上的创可贴。浸湿的纱布下，伤口缝线排成规整的"SW"形状，像个小型的签名。
程野夺回创可贴，翻身游向深水区。林霁的助听器突然发出一声濒死般的蜂鸣，然后彻底安静了。在完全的寂静中，他看见程野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开合说了句什么。
但这一次，他真的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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