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沈昭那方砚……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近似呢喃，目光落在江澄身后的阴影处，仿佛在看他，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背后沉重的楼阁虚影。

沈昭……太贵重了。你可知……这是‘第一次’？你开了这个口子，往后……

她没有说下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琵琶腹部的木质，那里光滑温润，是岁月磨砺的痕迹，她微微抿了下唇，唇瓣在月光下显出一点极淡的、如雨后桃花初绽般的粉红。

江澄往后我自有分寸。

江澄截断她的话，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硬朗。他终于转过头，视线沉沉落在她发间那支在满堂金玉锦绣中显得极其寒碜、却又固执地存在着的素银簪上。

江澄只是今日这曲，

他声音顿了顿，在她抬眼看过来的瞬间，清晰地接道，每个字都沉甸甸地落回她心湖。

江澄是独属我的江南调。

她眼睫微微一颤。琵琶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面小小的盾牌。她轻轻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温热的气息融入夜凉，几乎看不见痕迹。

沈昭嗯……

一个极轻的单音节从她唇间逸出，像一片落入水面的轻羽。这便是应了。

江澄莫担心那砚，

江澄丢不了的。谁敢拿我的东西？

沈昭抬眼看他，眼底有月光水色的倒影。

沈昭我是怕它……沾了烟花地的尘气，污了那份贵重。

江澄沾了又如何？

江澄反问她，眸色在暗影中锐利了一瞬，盯着她华服领口那繁复的赤金绣牡丹盘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维护。

江澄你弹的曲，你这个人，都在这里。沾了什么，都由我担着。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软。

江澄只要你……别沾了别人的尘气就好。

这句混着少年占有欲的低沉宣告，在寂静的水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沈昭抱着琵琶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跳忽然漏跳了几拍。廊下的水流声似乎都慢了一瞬。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只看着膝上琵琶面板古旧的纹路。月光爬上了琵琶的背板，将一块斑驳的漆痕照得格外清晰。

沈昭……夜深了。

她低低道，声音混进了湿润的水汽。

沈昭江郎……该回了。

这句话是提醒他，亦是提醒自己。映月楼的鼓点早已沉寂，但黎明的脚步声似乎已能隐隐听闻。

江澄似乎并不着急。他仍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目光在她抱着琵琶的手上停留片刻。那双手曾无数次拨动琴弦，在泥泞里挣扎，如今套在华服珠玉之中，却仍显得那般纤细。

江澄沈昭，

他忽然开口，叫了她这个名字，低沉而清晰，如同刻印。沈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那琵琶，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压在裙裾边、有些冰凉的手腕。指腹下是她腕骨的棱角，以及那枚系着的素白银铃，铃舌在月光下寂静无声。他的掌心滚烫，热度透过薄薄的丝绸衣袖和腕间冰凉的银器，清晰地烙印在她皮肤上。

江澄名字给你自己收着，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拂过她耳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江澄枕月这名字……

他嗤笑一声。

江澄唱给旁人听罢了。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沈昭。

他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旋即松开，那枚银铃轻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吟。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身前投下一片更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那身红得耀眼的华服。

江澄我走了。

水廊的尽头已经透出一点幽蓝的天光，映月楼投在水面上的巨大黑影也在消退。他看着她在晨光熹微中略显迷朦的眼睛，再次郑重承诺。

江澄只此一次。下次，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楼下那堆早已清理干净的、曾盛放过无数金银珠玉的台案空处。

江澄你只用唱给我听。

他转身，玄青色袍角划过幽暗的水廊，融入走廊尽头的薄暗晨雾中，头也不回地离去，如同带走了一片浓重的夜色。

沈昭依旧抱着琵琶，坐在原地未动。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那片滚烫的印记久久不散，与方才水廊里夜风吹过的凉意交织，如同冰与火的烙印。廊下水波声泠泠，将最后几点散落的星光拥入怀中。她低头，目光落在怀中这把陪伴了她多年、色泽沉暗的琵琶上。月光此时恰好偏移，完全照亮了琴头上那方小小的落款凹痕——那是她幼时学艺刻下的名字。

沈昭。

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两个字，终于抬起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珍重地，抚过那微微凹陷的笔划，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弦硌着她的指尖，心却在一片死寂的映月楼深处，听见了自己如擂鼓般渐渐复苏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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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水波依旧轻拍石岸。江澄立在原地，月光勾勒着他孤高的侧影。怀中的油纸包触感在衣襟内隔着布料透出微暖，是唯一实在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摊开的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线不属于他的、琵琶余韵的微颤，以及一声飘散的、无法捕捉的——

“江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