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深处

船底轻轻擦过密植的莲梗，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荡开圈圈细密涟漪。水是浓稠的绿，浸透了几百年腐熟的莲根香气，在午后的日头下蒸腾，裹着细碎尘埃的光在稠密的荷叶间跳动。

江澄屈身盘坐在船尾，窄袖被高高挽到手肘，精瘦结实的小臂线条绷紧，一下一下划动着船尾长橹。宽大的玄青衣摆垂落在舱板上，沾了些水渍和剥莲蓬留下的浅绿汁痕。他并不说话，目光随着船头分开水面的弧度，穿过层层叠叠绿伞般的荷叶间隙，精准地落在前方那道俯身探向水面莲花的绯红身影上。

沈昭半跪在船首，胭脂色轻绡罗衫被微风吹得贴在腰身，勾勒出少女初成的柔韧轮廓。她半个身子悬空，纤细的胳膊绷直了，正努力向一朵开得饱满欲滴的胭脂红重瓣莲够去。指尖将将触到那光滑坚韧的花梗时，船身被他的动作稍稍一拨弄，莲花便轻巧地滑开了她的指腹。

沈昭再近些！江郎！

她回头轻唤，眼里盈着细碎的光，颊边因动作染上浅浅的绯晕，比水波里那抹胭脂红更鲜活夺目。

江澄没应声，嘴角无声地向上牵动一下。手下船橹角度微变，船首灵活如游鱼般又向前探了几分。船底带起的波纹搅动水草，绿萍被推开又聚拢。船板摩擦着湿滑的莲梗，发出更清晰的窸窣声。

沈昭终于勾到了那支玉润饱满的花茎，指尖用力一掐，花茎脆生生断开。她心满意足地回身坐下，将那朵硕大滚圆的胭脂莲擎在手中，像捧着刚得的新宠。花瓣细密如丝绒，盛放着满湖的日光，也映亮了她清透的眉眼。

沈昭好看吗？

她举着莲花到他眼前，水珠沿着花瓣脉络滑落，一滴冰凉地溅在他挽起的袖腕皮肤上。

江澄没抬眼，目光依旧在她脸上流连片刻，才落到那抹浓烈胭脂色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鼻腔里溢出一声低沉的。

江澄嗯。

沈昭唇边笑意加深，不再为难他，转身将莲花轻轻放入清水中荡洗沾上的淤泥细梗。水波漫过花瓣，胭脂红的倒影摇曳，碎金浮动。她洗净了莲蓬，掰开一个青翠饱满的莲房，莹白如珍珠的莲子便滚落舱板，跳脱着蹦哒几下。

她拈起一粒滚圆光滑的莲子，忽然转头，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光。

沈昭江郎——

声音拖长了点，像掺了蜜，

沈昭甜得很。

说着，便飞快地将那粒带着清新莲香的莹白莲子，轻轻抛向坐在船尾正注视着她的玄青色身影。

莲子划出一道微弯的白线。

江澄几乎本能地抬手去接。莲子擦过他的指缝，却落向衣摆。他下意识地微微欠身去够，船身因这细微的偏移猛地一晃。

沈昭正伏在船首，笑着看他扑空，重心不稳之下随着那猝不及防的晃动“呀”了一声，身体猛地被惯性甩向一侧船沿，船首本就浅窄，这一冲之势让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

江澄心口骤缩。扔下船橹的瞬间人已弹起，本能快过一切念虑，高大挺拔的身影如疾风般扑向船首，玄青色衣袂在水面上掠过一道冷影。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右臂已横揽而过，在沈昭肩背即将撞上冰冷的船舷棱角前，险险穿过她柔软的后腰！宽厚炽热的手掌用力一揽，稳住了她失控的后仰！脚下却因船板剧烈摇晃而一滑！上身俯冲的力道尚未收尽，在拦腰将她稳稳护住的同时，整个人重心再也难以掌控，身体沉重地向侧前方栽倒下去！

“咚！”

一声闷响。船身随之重重一沉，水纹激烈地荡开，挤碎了几片贴船而生的圆荷叶。

沈昭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并没有撞到预想中的船舷，反而撞在了一个温热的、带着汗意和莲根气息的结实怀抱里。一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滚烫蓬勃的力量将她死死护住，紧接着，她被这股力量彻底压制下来。

不是暴力的摔砸，是带着巨大惯性和收束余力的沉坠。

江澄高大的身躯无可避免地将她整个笼罩压覆下来，船底冰冷潮湿的水汽瞬间透过薄衫贴上脊背皮肤，激得她细微地一颤。胸口是截然不同的、沉重而滚烫的压迫感。

两人跌在并不宽敞的船首狭小空间里。她被他结结实实地护在身下、压在舱板上。他的手臂还死死环在她腰后，另一只手在落地的瞬间，竟下意识迅速垫在了她脑后，手掌承托着她的后颈和后脑勺，隔开了与硬木船板的撞击。

近在咫尺。心跳骤然失序。

所有的嬉闹、水声、远处的桨声和嬉笑……都在这一瞬间被骤然抽离。

滚烫的气息喷薄在脸颊，带着他一路划船积蓄的急促和方才惊吓未褪的热度。沈昭能看清他额角滚落的一滴汗珠，正沿着绷紧的鬓角线条滑下，悬在下颌青色的、短短硬硬的胡茬上，欲坠未坠。那双平日沉凝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咫尺之间她怔忪放大、呼吸凌乱的倒影。那里面翻滚着浓烈的、几乎是本能喷涌出的惊悸与后怕，还有……在她清晰可辨的气息撩拨下，骤然升起的、毫无遮掩的炽烈。

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隔着彼此滚烫的体温和薄薄的几层夏日衣物，每一次鼓动都清晰得如同敲打在她胸口心尖上，震得她浑身血液都沸腾般冲上头顶。

江澄的视线牢牢缠在她脸上。刚才那片刻的惊惶已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彻底吞没。掌下垫着她后脑的指节微微蜷曲，指腹清晰地描摹出她脖颈皮肤温软细腻的触感和颈动脉下飞快搏动的节奏。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清清冷冷的荷花莲子香，还有一丝被体温烘出的、独属于她的暖甜香气，比所有莲香更加惊心动魄地缠绕进呼吸。

沈昭能感觉到他垫在自己脑后的手微微在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那双总是抿成一条紧绷直线的薄唇，此刻微微张开一点缝隙，急促的气息从中喷薄，灼烫地拂过她的眉心、眼睫。

时间凝滞成胶着的金屑，细密地黏在每一次凌乱心跳间的缝隙里。

小船的晃动终于平歇，如同他们被惊飞的心神。四周只剩下被莲叶严严实实覆盖出的一个碧绿隐秘的小天地。风从肥厚叶片间隙吹过，裹着浓绿的水腥气拂上肌肤，滚烫的体温交织蒸腾。

江澄阿昭……可以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得像是从滚烫的砂石上磨砺出来。气流拂在她的眼睫上，细微的震动像蝴蝶的翅膀扇过。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里，所有翻腾的惊悸和灼烧的本能渴望，最终凝成一种克制到近乎痛苦的询问，像在守护一件至宝，即使呼吸已尽在咫尺，也绝不妄动分毫。

沈昭迎着他那几乎要将灵魂都烧穿的目光，被他气息笼罩的皮肤滚烫如火燎。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的每一寸紧绷肌肉都在无声地诉说那份艰难到极致的克制。

她没有回答。

只是在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片刻后，被禁锢在他臂弯与船板之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彻底松弛下来。覆盖着眼帘的蝶羽般长睫微微颤抖着，如雨前蜻蜓点水般快速地扇动了几下，终于，轻轻、轻轻地覆盖下来，阖上了满目惊惶与无声的默许。

如同投入一颗石子的静潭，圈圈涟漪在彼此间无声漾开。

江澄的气息陡然窒了一瞬。眼底凝铸的那层冰壳般的克制瞬间碎成齑粉，燃成燎原烈焰。

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臂肌肉猛地缩紧，身体却并非强硬落下，而是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几乎虔诚的珍重，如同靠近一片会因惊吓而消散的晨雾，缓缓沉下肩颈。

温热的薄唇，先是极其轻柔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印在她轻轻阖上的眼睑上。那吻轻如鸿毛拂过，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蝶翼。眼睫下细微的颤抖却像钩子，瞬间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压抑已久的、比莲湖更深更沉的渴求。循着那微颤的轨迹，唇瓣向下，小心翼翼地掠过她带着泪痕的冰凉颊侧，最终，带着一种决绝般的执拗，彻底覆压在她微微颤抖着的、同样带着凉意的柔软唇瓣上。

不再是试探，是掠夺的宣告。

一开始只是印实了那片柔软，齿关尚紧抿，带着少年人意气却笨拙的浅尝辄止，唇瓣相接处彼此传递着滚烫灼人的气息和细微的战栗。如同湖面骤然投入巨大石块，激起惊涛骇浪！

呼吸瞬间被绞得支离破碎！唇齿的关锁在彼此炽热的研磨追逐中骤然失守！像两股纠缠的暖流终于挣脱了狭窄的河道，骤然奔腾合流！他的舌尖探入，带着生涩却强势的力道，掠夺着她唇齿间清甜微苦的莲子香气，每一寸触及都是更深沉的沉溺和索取。她的回应微弱却清晰地传递回来，如同藕断丝连的细丝，无声地缠绕着更深的沦陷。

喘息被蛮横地吞没，空气被彻底点燃。身下冰冷潮湿的船板似要被烫融。沈昭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攀附在他背脊衣料上，指尖隔着紧实的布料描摹着少年人宽阔的脊骨轮廓，如同抓住沉溺时的唯一浮木。江澄支撑的手臂肌肉绷得死紧，指节深深陷入船舱木板，另一只依旧垫在她脑后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带着不容拒绝的滚烫力道，轻轻扣住了她的后颈，仿佛要将她彻底揉入骨血、融为一体般扣向自己更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莲叶深处，几只被他们惊扰的白鹭扑棱棱振翅飞远，雪白的影子掠过密不透风的绿障天际。

他缓缓将唇移开寸许。额头重重抵上她的，皮肤紧贴着皮肤，汗水交织滑下，分不清彼此，温热而粘腻。

短促地喘息着，彼此的呼吸依旧纠缠灼烫。汗水沿着他凸起的眉骨滑下，洇湿她的鬓角碎发。紧贴的额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皮肤下奔流的滚烫血液和心脏剧烈的搏动，如同被惊雷滚过一遍焦土。

江澄阿昭……

额头紧贴着，连这声呼唤都带着烫人的余温。

江澄阿昭……阿昭……

声音沉缓，带着一丝情动的、被揉捻过后的沙哑磁性，似叹息，似喟叹，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名字。

江澄的声音含混嘶哑，灼热的气息混乱地喷在她唇鼻之间，每个字都带着深吻后的缺氧震颤，如同从熔岩深处艰难挤出。

江澄不走了……

他的指腹带着滚烫的力度，在她温热的后颈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江澄往后……云梦的湖，姑苏的山……我的归途……

气息不稳，字句破碎，断断续续，却又字字滚烫沉重地砸落，如同一块块烧红的誓言之印，重重烙在身下这片被他气息浸透的温热肌肤上。

江澄都……有你看过的……才算。

他贴着她额头的皮肤传来轻微急促的颤动，汗湿的鬓发缠绕在一处。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如同藕断丝连的丝缕，每一丝都滚烫地缠绕进她的筋脉骨缝里。

沈昭被压覆着，船板的冰冷从腰脊处丝丝缕缕往上爬，与被他胸腔紧贴的那一片滚烫形成了灼人的冰火交织。攀在他后背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抓皱了被汗水浸得温软的玄青布料，指节深陷在那块紧绷起伏的蝴蝶骨下缘。

她张了张唇，喉间像含了块烧红的炭，舌尖还有被他吮吸舔舐过的麻意，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攀缠的手臂加深了力度，回应他沉坠的力量。船身随着两人交叠不稳的重心再次轻微地晃了一下，水波拍打着船舷。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滚烫的气息拂过她眉睫，灼得她眼眶微湿。撑在船舷边缘的手臂这才带着迟来的僵硬酸痛和克制不住的微颤，慢慢抬起，离开禁锢着她的冰冷舱板。

沉重滚烫的压迫感缓缓撤离身体时，沈昭只觉得肺里终于涌入一丝带着浓重莲叶腥气的清凉空气，可心口的失重感却并未因此减轻。她眼睫如同坠着露珠般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隔着湿润的睫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有星光被点燃，灼灼如日；又似乎有浓绿湖水，深不见底，将她整个人倒影其中。

江澄终于站起身。动作有些不易察觉的凝滞。玄青袍摆的下缘沾满了斑驳水痕、莲汁和擦过船板的泥灰。他没立刻伸手拉她起来，只默默立在船头狭窄的空间里，弯腰拾起那个掉落的厚实莲蓬，放在沈昭身侧舱板上。然后才伸出手。

沈昭搭上他的手腕。他的掌心力道很稳，一拉一撑就将她从湿冷的船板间带起。他小心地将她头上那支稍显松脱的紫玉莲花簪扶正，手指碰到冰凉玉簪时，指尖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动作极其自然，只虚虚拢着她散在鬓边的碎发顺向耳后，指节不经意划过她温热泛红的耳垂皮肤，蜻蜓点水般掠过，便迅速收了回去。

小船轻轻摇晃，桨声在远处莲叶外响起又模糊远去。唯余他们船周这片莲叶织成的碧绿密障，包裹着这一方短暂的静谧。江澄重新走回船尾坐下，弯腰拾起长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