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凌的襁褓被安置在了沈昭如今唯一愿意踏足的静室。那间曾经隔绝了所有光影、空气都凝滞的房间，因为这幼小生命的到来，终于有了一丝微弱流动的生机，驱散了盘踞不散的沉沉死气。

小小的婴儿床被安置在距离沈昭床榻不远的地方。金凌还太小，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沉的睡眠中度过，只有饥饿或不适时才会发出嘹亮或委屈的啼哭。而每当那细嫩的、充满生气的哭声响起，就如同投入死寂冰面的石子，总能立刻唤醒角落里的沈昭。

她会如同惊弓之鸟般迅捷地起身，踉跄着扑到婴儿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动作带着生疏的僵硬，却又蕴含着一种极其惊人的专注和力量。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手掌托着他软乎乎的脑袋，指腹摩挲着他稀疏柔软的胎发，脸颊轻轻贴着他温热的小脸蛋，感受那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脉搏跳动。

沈昭阿凌乖……阿凌不哭……

她低声地哄着，声音是沙哑的，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但那语调却是从未有过的、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和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团极易消散的雪。她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孩子脸上，看着他蹙起或舒展的小眉头，看着他咂吧小嘴的憨态。

然而，就在她抱着他，轻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古老儿歌安抚时，或者在凝望他安然熟睡的小脸失神时，那好不容易构筑的、短暂的平静堡垒，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轰然垮塌。

或许是婴儿纯净不谙世事、与阿离惊人相似的眉眼轮廓；

或许是幼小的身体无意识依靠在她颈窝的温度；

更或许，仅仅是意识到怀中这个孩子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亲……

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便会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它们无声无息地滑落，砸在金凌包裹着的小衣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有肩膀控制不住地、细微地抽动，每一次抽动都像是从心口剜去一块血肉。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几乎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和温度都注入般，将这个小小的生命死死嵌进自己冰冷的胸膛，仿佛他是维系她在这无望深渊中不致沉沦的唯一浮木，是她破碎世界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与念想。

门扉被悄然推开一条缝隙。

江澄不知已在门外站了多久。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阴影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抱着孩子无声恸哭的沈昭身上。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看着她肩膀细微隐忍的抽动，看着她死死抱着金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的绝望姿势。

那无声流淌的泪水，灼痛了江澄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他心口闷痛得无法呼吸，喉间如同堵着大块的、烧红的烙铁。姐姐离去的巨大空洞尚且噬咬着每一个角落，他又何尝不痛？何尝不悔？何尝不恨？那份排山倒海般的悲痛日夜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他只能将自已深埋在冷酷的宗务和滔天的责任里，以此镇压那呼之欲出的崩溃。

可当他看到沈昭这样……

看到她为姐姐留下的孩子如此哀恸，看到她将自己囚禁在悲痛里日渐枯萎……他心底那沉重冰冷的巨石，似乎被另一种更为尖锐的刺痛穿透了——他受不了她这样。看着她无声地流泪，看着她被沉重的悲伤拖向无底深渊，那份折磨，比他自己承受的痛楚更甚千倍万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在死寂的室内轻不可闻，却仿佛承载着无穷的疲惫与心疼。

他终于轻轻迈开脚步，踏入了这间弥漫着奶味和沉痛气息的静室。脚步声很轻，停在沈昭身后不远处。

他伸出手，宽大、带着薄茧和温热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沈昭凌乱的发顶上。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小心，带着无限的怜惜，缓缓摩挲着她冰冷的发丝，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江澄阿昭……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翻腾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艰难挤出。

江澄别哭……

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空洞的言辞在这样深切的悲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用这样笨拙的碰触，用这样一句干涩的“别哭”，来告诉她——他在，他看见了，他……心疼得要命。

沈昭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温暖触碰和熟悉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那微弱的接触和简短的话语，像一根微弱的针，在她行将崩塌的心防上，戳开了一个细小的孔。一直隐忍压抑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挣脱出来，化作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气音。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了金凌小小的襁褓里，纤细的身体因为强烈的克制而绷得更紧，只有滚落的眼泪更加汹涌，将婴儿柔软的衣物染湿了大片。

江澄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无声宣泄的巨大悲痛如同实质的震颤。他那双惯常锐利冰冷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无法言说的沉重痛楚和深深的无力。他看着紧紧抱着金凌、仿佛要把自己所有亏欠和爱都注入这个失去娘亲的孩子身上的沈昭，看着她被悲伤彻底淹没的纤瘦背影，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揉搓。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遮掩住眼底翻涌的红血丝。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只落在她发顶的手，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与庇护。他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力气，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在她身后，如同沉默的山岩，试图分担一丝那足以压垮灵魂的重量。长夜寂寂，唯有婴儿偶尔发出的细微咕哝声和女人无声压抑的泪水，在这冰冷的夜里盘旋、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