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过去的

沈昭的指尖带着凉意，却在触碰到他紧攥的拳时微微一颤。那份紧握里的冰凉，那份沉默中透出的僵硬……像一盆骤然浇下的冷水，熄灭了困囿她已久的悲泣。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终于从那汹涌的自哀漩涡中挣脱了一瞬，看清了身前的人——比她更早尝过这灭顶之痛的人。当年莲花坞一夜倾覆，少年江澄便已尝尽失去双亲的滋味，如今，又亲见胞姐身亡，故交化为飞灰……他背负的深渊，何尝比她浅薄半分？

她心头猛地一刺，那钝痛盖过了自己的哀伤。她轻轻放下怀中熟睡的金陵，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幻梦。然后，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掰开江澄紧握的手指，摸索着嵌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掌心的冰凉触碰到他微烫的、带着薄茧的皮肤，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牵引。

没有言语，沈昭只是静静看着他沉郁阴沉的侧脸，那双眼里深埋的痛楚她终于看清了。她牵着他，离开这间弥漫着婴孩气息和沉重哀思的静室，走向外面更空旷、更无人的长廊转角。

昏暗的光线里，四下寂静。她转过身，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自己紧紧贴进他怀中。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冷僵硬的下颌。

沈昭江郎……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还在滑落，却不再是为自己。

沈昭我知晓……知晓你也痛……痛得紧……

她的脸颊贴着他颈侧微凉的皮肤，感受到他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她将他抱得更紧，双臂几乎用尽了残余的力气，只想把自己的温度、自己的存在都揉碎进去，分担他哪怕万分之一的重负。

沈昭哭吧……这里无人……

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衣领，声音近乎呢喃，带着破碎的温柔和包容，

沈昭我在……我总是在的……

这句“我在”，仿佛抽去了支撑那副强硬躯壳最后的力量。

江澄挺拔的身形先是猛地一僵，像一张被骤然拉紧到极限的弓。随即，那紧绷到极致的力道如同抽丝剥茧般缓缓瓦解。他猛地低下头，整张脸深深埋入她单薄的肩窝里，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抽息，如同濒死的野兽终于找到藏身的洞穴。

起初，只是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动。

后来，温热的湿意缓缓浸透了她肩上的衣料，像无声的溪流淌过干涸的土地。那不是嚎啕，是一种更深沉的、从骨髓缝隙里挤压出来的哽咽，每一次压抑的抽噎都让怀里的躯体随之震动。他的手臂，像绝望中抓住救赎的藤蔓，死死地勒住她纤细的腰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勒断，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慌，一种不愿再失去任何珍视之物的本能。

沈昭被他紧箍着，勒得骨头都有些生疼，可她没有推开。她的泪眼模糊，只是更紧地用双臂回抱着他不断颤抖的脊背，指尖像哄婴孩般一下下轻柔地抚着，无声地支撑着他这难得卸下的沉重。

沈昭好了……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染着湿意，却很稳，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安抚，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支撑着他。

沈昭我们要撑下去……把日子过好……他们在天上看着，方能心安……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拨开了记忆深潭上沉寂的浮灰。

十二岁的江澄，在喧闹的生日宴中溜出去，于清幽的水边初遇那个轻拨琴弦、浅笑轻唱的十四岁女孩。彼时灯火如昼映着她的侧影，她回眸一笑，叫他“小郎君”时眼里的光。

他后来日日偷跑去那映月楼，只为听她一曲清歌，躲开世俗喧嚣纷扰。

她十六岁首次登台，无数人为她掷下千金，唯有他，倾尽所有只为换她为他歌一曲。那夜曲终人散，他握紧她的手，第一次在廊下月色里，听见她轻声唤他“江郎”，眸中满是依恋。

他十六那年，第一次束起象征成年的发冠。旁人皆道需由德高望重者束发祈福，他却执着地寻到她，非要她亲手为他束起那束发带。梳篦过发时指尖的暖意，发带束紧时他心口的悸动。她成了第一个为他束发的人。

他离家赴兰陵听学，她便留在云梦。关山阻隔，尺素传情。他曾收到过她一封沾着泪痕的信笺，诉说着想念与不安。那发皱的信笺，至今仍被他贴身珍藏着，纸页早已泛黄，字字句句却烙在心底。

莲花坞的莲池畔，他曾鼓起勇气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荷花清香萦绕鼻尖。他低哑地承诺，此一生，再不离开。那份青涩的承诺，如山般压在少年心头。

可温氏一声令下听训令，到底将他们分开。待他几经波折从温氏那炼狱脱身归来，奔向心心念念的映月楼，等待他的却是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那一刻的天塌地陷……

如今想来，上天竟还存着半分恻隐。后来辗转寻到她，再后来，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那些年的等待，那些年的颠沛流离……千难万险，终究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曾离开，她便等着。所有的苦难波折，终究是被岁月抛在了身后。

相拥的身体慢慢停止了剧烈的颤抖。紧紧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力道微微松了些许，却依然未曾放开，只将她更切实地拥在怀里。他埋在她肩颈处的脸，那压抑的哽咽也渐渐平复，只余下沉重而绵长的呼吸。

沈昭的手依旧在他背上轻轻抚拍着，像在安抚一只受尽惊吓终于归巢的倦鸟。她微微侧过脸，湿润的脸颊轻轻蹭了蹭他鬓角微凉的发丝。

是的，那么远的路，那么长的夜，他们都曾蹒跚走过。风刀霜剑也罢，烈火焚身也罢，到底踏过去了。再深的痛苦，也终将在往后的岁月里，被一一熬过，磨平。

此刻的相拥，便是他们在无边苦海里，牢牢握住彼此、不愿沉没的证据。他滚烫的泪水浸透她的衣衫，她无声的抚慰支撑他的破碎。这长廊转角昏沉的光影里，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和衣料摩挲的微响，静静流淌着劫后余生的凄怆与温存。过去的所有艰难，仿佛都化作此刻无言的依靠；而那未来看似沉重灰暗的日子，也因身旁这个人的存在，终究能够支撑着走下去。

温热的泪水仍悬在两人眼角，呼吸间还带着湿意，可身体相贴的缝隙里，有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正在重新缓慢地滋生。那力量，不是骤然爆发的勇气，而是如同涓滴渗入土壤，终将滋养出重生的根茎。